南老师一生中的一件大事,一件常人很难做到又很难理解的大事,那是在一九四三年秋天,南老师离开袁焕仙,没有打招呼,一个人悄然上了峨眉山,“闭关”去了。
“闭关”是佛门当中的事,道家也有类似的做法·刚“入园办道”.一般读者也许都不太了解“闭关”是怎么一回事。“闭关”一词,最早见之于《易经》复卦象辞;“先王以至曰闭关,商旅不行,后不省方。”是斋戒安身静养的意思.后世谈到闭关,就拿释迦牟尼掩室于摩竭.维摩缄口于毗耶等来说明。中国的禅宗盛行此风。到了后来,不管什么宗.动不动就是闭关,什么 “拜经关”、“念佛关”,名目繁多.宗门相传:“不破本参不入山,不到重关不闭关。”
峨眉山是国内的名山之一,历史上有数不清的神话传说。南老师“闭关’的大坪寺,在中峰顶上。要到达大坪寺,只有悬崖峭壁上的两条山路,一条则猴子坡,一条叫蛇倒退,光听这两个名字,就知道大坪寺不是一般人可以上得去的地方,所以,这里几乎常年很少有什么游人香客。山上吃水困难,只靠一个蓄水池.积存雨水和冬天的雪水。南老师在这里同出家人一样,也是“过午不食”;吃的菜叫做“万年菜”,辣椒、盐巴和干菜;初一、十五,有一点豆腐吃,就算“开荤”了.每年农历十月以后,大雪封山,好几个月寸步难行,南老师有两句诗描述当时的情况;“长忆峨眉金顶路,万山冰雪月临扉。”关于大坪寺,也有很多传说。据说大坪寺的开山祖师叫松月老和尚,大概是明末避世的得道高人,出家以后,独自住在中峰绝顶的草茅丛中,同猴子、老鸦和蛇为伍.还有一只为他巡山的黑虎;没有吃的,只能吃乌头,乌头有毒,而这个老和尚吃了居然没事。后来,大坪寺每年冬天,全体僧众都要吃一次乌头,来纪念松月老和尚的苦行精神。
南老师到这样一个地方“闭关”,他的勇气,他所面临的困难,常人是难以想象的。山下有一个“山王庙”,山王,山中之王,大老虎也。“山王庙”中供着一只泥塑的大老虎,浑身黑色的大老虎.相传就是保护松月和尚的那只黑虎。南老师进到庙里,第一个感觉.自己好像来过这个地方,他童年时代“三个梦”当中的第二个梦,在这里得到了应验,梦中趴在他身上的那只大黑虎,同“山王庙’里供的这只大黑虎一模一样。南老师后来说,命中注定他要到峨眉山“闭关”,而他的闭关一定是顺利的,因为有这只大黑虎保护。
大坪寺高处中峰之顶,和尚们的粮食给养,全靠两位苦行僧从山下挑上来。这两位苦行憎。一位又聋又哑,都称他为哑巴师兄,据说聪明绝顶;还有一位叫通永法师,贵州人,早年投身行伍,不通文墨。他比南老师年长,同南老师结成了深厚的情谊,他们两人之间,互称师兄。五十年后,南老师到厦门南普陀寺主持“禅七”,也把通永法师请去。这是他们分别了半个世纪后的第一次见面,通永法师已是八十多岁的老人了,看起来身板还很硬朗;我想从他嘴里了解一点南老师当年“闭关”的情况,可惜他闭口不谈,我只好作罢。
南老师一生有两次“闭关”,这次在大坪寺闭关是头一次.当时他只有二十多岁,做出了一般人特别是年轻人难以想象的事情,现在.我们这些方外之人要想了解南老师的那段经历.也是难以理喻的、南老师在“闭关’期间,留下了好几首诗,从他的诗中,或许能看到一点南老师那时的心路历程。南老师的一首诗是这样写的:
云作锦屏雨作花.
天饶豪富到憎家.
住山自有安心药,
问道人无泛海槎。
月下听经来虎豹,
庵前伴坐侍桑麻。
渴时或饮人间水.
但汲清江不煮茶。
南老师的这次“闭关”,在他的一生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记,现在家乡有的人,一提起南老师,就说他是个老和尚;其实他一生中并没有当过和尚,只有这一次“削发为僧”的经历,当的还是一个假和尚。南老师当时已经成家.他有妻子儿子,他不想出家;但为了修证佛法,他要到这里闭关、寺庙的规定.在这里闭关必须当和尚.要削发,要穿僧衣,南老师接受了.只是没有受戒。在这三年中,南老师独处幽室,与外界断绝了一切联系,埋头阅读《大藏经》。《大藏经》是汉文佛教经典的总称,也叫《藏经》、《一切经》,内容分经、律、论,包括了印度和中国的佛教著述,南北朝开始编辑,至唐代已有一千零七十六部,五千零四十八卷,以后各代有新译经和著述入藏、近年来,海峡两岸都影印出版了《中华大藏经》和《敦煌大藏经》,我曾抽了一本翻翻,只能望书兴叹,恐怕没有见个人能读完这部经典。我问过好几个出家人还是颇有名气的法师,有没有读过《大藏经》.都是以摇头来回答我。而南老师在峨眉山闭关时,把整部《大藏经》从头到尾读了一遍,这就为他日后被奉为“禅宗大师”奠定了甚础。
峨眉山大坪寺。在南老师的人生轨道上,是一个非常重要的驿站;在他的心路历程中,是一个抹不去的记忆。几十年后在他开始同国内联系时,最关切的一批朋友中,就有大坪寺的师兄弟们.可是后来,师兄弟们请南老师出资修建大坪寺.重续大坪寺的香火,南老师却没有答应。这本来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南老师只要一点头,一张嘴.就会有人愿意出钱来做。南老师不做,不愿意做,我看大概有两个原固:一个原因是,南老师熟心钻研佛学、传播佛学.但他对纯粹的宗教活动并不很热心,他认为那是宗教界的事,他自己不想涉足宗教界,他要保持一定的距离.另外一个原因,南老师也是人,同凡人一样,南老师也有怀旧倩结.到了晚年,对自己当年生活过的地方,自然有一种怀念之情。但南老师同凡人的不同之处,正在这种地方。南老师不原意花钱修建大坪寺。正同他不答应修建他的故居一样,为了不给别人留下一个为自己树碑立传的印象。南老师不搞个人崇拜,他也不愿意别人对他搞个人崇拜,凡是有一点点这种味道,他都不会答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