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孙健
(导语)综观老师一生,他能行常人所不能行,忍常人所不能忍,非常人所能及。
集三教百家之大成
近十多年来,我三生有幸受教于南怀瑾老师。综观老师一生,他能行常人所不能行,忍常人所不能忍,非常人所能及。我们对老师总体评价是“当代三教法主,百家门师”。这个评价是我2007年首先提出的,后来在2008年海南共修时,与陈峰、宋军等商讨后共同确定。
就是说南老师集两千多年中国主流文化——释、道、儒三家之大成,开诸子百家划时代宗风。在西方文化价值观占全球统治地位的特殊历史时期,对中国传统文化进行了一次系统、全面、革命性的整合与创新,重新激起了中国人对自己传统文化的学习热情和民族自豪感,是功德无量的事!影响所及国内国外、几生几代。这真是一个前无古人,也可能是后无来者的伟大事业,他的贡献要放在一百年以后,甚至更长的历史跨度来看,才能看清楚南师不可替代的重要历史地位。“上下五千年,纵横十万里,经纶三大教,出入百家言”,早已成为对老师普遍认可的评价。
南老师的书深入浅出,生动而引人入胜。读南师的书会从心里产生一种引导人、指导人和感化人的冲动和共鸣。他总是从一个独特的角度插入,一下子就抓住了你的心,使你产生强烈的共鸣,引起你把书读下去的无尽兴趣,这是一种极其高明的教化艺术。因此老师的读者群相当广泛,上至政府高官,下至贩夫走卒,有华人的地方就有人读南师的书。
南师最独特的是所谓经史合参的讲述方法,把经书中的观点和理念,特别抽象的东西,用生动的历史事件加以印证,把深涩难懂的理论变成非常鲜活的东西,比时下流行的案例教学更加高明。老师讲课时总是旁征博引,海阔天空,妙趣横生,娓娓道来,使人终日不倦。
我认为,南师或南学的核心思想是“身心性命、宇宙万有、内修外用”。我们这个肉身和精神,身与心究竟是什么关系,人从哪里来死后到哪里去?心和物究竟是一元的还是二元的?我们这个生存的地球与宇宙是什么关系?了解这些知识和道理后还要内修外用,就是“自立立人,自觉觉人”。自己修身修心而事业有成后还要使他人也能受益;自己悟道得道,达到最高的智慧成就,然后觉他,广度一切众生。这是一切科学家、思想家、大修行者必须面对的,也是他们穷其一生也难以解决的。从这个意义上说,老师不是一般的学者而是超越了一般学者的大学者、大修行者。
在我看来,老师渊博的学问要归功于他一生勤奋好学的习惯。南师90余岁高龄,仍每天读书,他说一天没有新的心得,一天就白过了,推崇儒家讲的“一事不知,儒者之耻”。每天下午2点以后到晚上10点以前是南老师的工作时间,他接待客人,处理事务,与学生朋友一起用晚餐。10点以后开始读书写作,打坐修行,一直到早晨9点才休息。老师常引用临济义玄大师的临终偈子,“吹毛用了急须磨”,告诫我们要不断精进才能不退转。前几年我和老师聊天说到心物一元的理念可以从量子物理中找到依据,老师便特意嘱咐我去找一本量子物理学的书来,后来我找了《量子史话》送他,之后在他的写作中,我发现他使用量子物理学的一些概念和理论时都用得非常准确。
大行不顾细谨,大礼不辞小让
我们在与他交往的细小之事中,能感受到老师是“实际理地不着一尘,万行门中不舍一法”。老师常和我们提起当年他年轻时去拜访民国四大高僧之一的能缘老和尚,老和尚亲自为他们烧水。老师说这也是修行,这么小的细节都注意到了。
他是以天下父母为自己的父母、以天下儿女为自己的儿女,反而以自己的亲生子女为众生,这样一种广大博爱的胸怀,就是以出世的态度来做入世的事情。哪个学生生病了,老师不仅嘘寒问暖,有时还亲自配药。就在他去世之前不久,他的裤兜里还有一张纸条写着未办事宜,内容是告诉一位学生如何治疗孩子的病。
虽然老师著作的学术价值历来有争议,但我们应客观地评价。中国文字三千多年都没有改变,可到了白话文,古文就变成了外语。而老师是为中国的经典做了一次重新的诠释,把三教百家那么深奥难懂的东西,用这么轻松活泼的方式向我们讲述,这实在是很难的事情,非读书破万卷者不能为之,非大彻大悟者不能做到,这一点可与玄奘大师媲美。
老师自认为不是学者,许多学者也这样认为,但他们又不得不承认南师是一位“饱学之士”。南师的学问大开大合,不拘泥于一句一字的细枝末节。演讲中不止一次地错引,但并不影响他的大师地位,但是在经院派学者看起来就是大问题了。此外,因为老师的著作多是述而不作,基本由学生从他的演讲中整理,由于整理的人水平不一,所以会出现一些问题,只能怪学生的水平太低。有学者指出老师的东西重复太多,一个例子几本书里都用。我认为,反反复复地重复才说明它是重点,重复举一个例子,说明这个例子是经典。总之,评价一个大师,一定要从大的方面去理解和把握,不能抓住一点,不顾其余,否则难免有失偏颇。
临终之际“示寂”
没有接棒传人是老师一生的遗憾之一。主要是没有合适的人选,按照禅宗的传统“见与师齐,减半师德;见过于师,方堪传授”,据说老师55岁时有一次做梦,梦到了传人,在梦里袁焕仙和他说,“怀瑾啊!你看你的弟子来了!”老师远远望去见一个老妇人领着一个三四岁的小孩,一下心凉了半截,什么时候才能长大成人啊!梦醒后泪流满面,不能自已。没有衣钵传人也从一个侧面说明了老师的学养难以企及。
抗战时期,四川大师云集,那时候只要有一技长者,老师就去拜师学艺,后来遇到袁焕仙先生,袁焕仙是与虚云大和尚齐名的禅宗大师。袁先生当年就对老师说,“怀瑾啊!你还不如我,这一生注定没有传人啊。”古人说,“世有伯乐,然后有千里马。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其实最难得的还是“千里马”,禅宗的几次大危机都是因为法脉断绝,无接棒之人。我认为,虽然老师没有传“法子”,但“南学”还是可以整理、发掘、弘扬的。2008年我和陈峰、宋军等首先提出“南学”的概念。老师圆寂之后,弘扬南学正是我们这些学生应该身体力行的。
老师作为一代宗师,临终之际难道没有什么交代和提示吗?这是朋友和学生经常问我的一个问题。其实这一年多以来,老师多次在不同场合以不同方式向常随众和学生们示寂。去年6月一次老师讲课时,引用苏东坡的七律《和子由渑池怀旧》,讲了前四句,后四句老师背完了,学生写不下来,马宏达马上在网上查,老师借题发挥,突然提高嗓子大声说:“‘老僧已死成新塔,坏壁无由见旧题’,你们不懂啊!不懂啊!”
今年“6·29”海航反劫机成功后,陈峰到太湖大学堂看望南老师,老师严肃地和他说,以后再没人骂你啦!结果一语成谶。老师最后一次“示寂”,是在太湖国际实验小学第一届毕业典礼上的讲话,老师一向是老顽童的性格,当时还幽默地说叫临别赠言,同时跟沙弥说,以后不能靠太老师了,要靠你自己了。
我一向认为,老师是否能入定后归来,老师是否如同许多传说中得道高僧那样“走”得漂亮,这些都不重要。老师的地位是在他生前就早已奠定的,与老师一生的学养、功德有关。佛尚有生老病死,人岂无悲恨离合。老师本就不是神,他是人,但他不是凡人。老师的离去是他最后一次用自己的色身给我们演示了一次生命的无常。老师的一位参加开炉取舍利仪式的学生说,10月5日凌晨,参加的人数约二三十人,开炉取出南师法骨舍利,其中头骨完整半黄半蓝,舌头为半透明琉璃状,并发现蓝色和白色舍利甚多。这说明,老师是大行人。但是我不在现场,不好妄加评论。
但愿不负师恩
我认识老师是一个特别的因缘。1990年代末,当时我在香港的工作期满要回内地了,听说香港有位老先生自己出资100万,资助水资源包括黄河断流的研究,我当时正承担一个类似的国家科研课题,一打听原来是南老师,于是由一位台湾的“国大代表”引见去坚尼地道的寓所拜访老师,正赶上老师讲课,就坐下来听,那时我已遍读老师已出版的书,还读了几十本佛经。课间休息时,向老师问《维摩诘经·第六品分不可思议解脱品》芥子须弥公案,从此经常出入“南门”,执经叩问。
有一天他突然问我你相信不相信“呼风唤雨”?我说要研究并实验后才可以回答,老师说你是懂科学的,我把这个法门传给你,希望你下点工夫,10年后我奉师命将研究成果发表,即《中国古代人工降雨的科学探索》一文。
2003年12月,去香港看老师,老师一看我来了,马上说今天健一来了,我们讲六世达赖仓央嘉措的情诗和曾缄的《布达拉宫词》。临走时老师说,以你的资质,这六十多首诗今天已经过目不忘了吧!回到住处一夜未睡,写了《情天喇嘛赞十绝句》,第二天拿给老师看,老师很高兴,从此每有诗作,必呈师点评修改。老师还陆续送给我许多有关诗词的书籍,嘱附我写诗的方法宜先读清诗溯源而上,方可远窥前人之奇迹,清诗较之以唐诗犹有胜得。后来,老师还为我的古典诗词集题写了书名《孙健诗集:忘机草堂诗词》,现已出版,总算是可以给老师一个交代了。
老师有一次和我谈到“音声法门”,说你也是有一点家学底子的,过目不忘的本领是中国教育的一个大法门,你从科学的角度去研究整理一下,勿使这个法门断绝。“音声法门”的研究和实验班已经开始着手进行了,但愿能够不负老师之托。
2010年下半年,我到太湖大学堂跟老师学《易经》,原计划讲三个月,结果不到20天就停下来了,老师告诫我千万不可以走数术的路,你要另走一条路,和科学结合的路,将来可能会做出一些成绩来。后来根据老师的建议,我先后撰写了七篇国学与科学的论文,对《易经》、佛学和道家一些理念、经义,进行了科学的解释、论证和数理证明,主要结论摘要发表在2012年7月出版的《科学新闻》上。
有一次,老师很严肃地跟我说,健一啊!你这个人有圣人之才,但没有立“圣人之志”,也没有修“圣人之德”。如果你真的发大愿,立圣人之志,修圣人之德,行圣人之事,“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我这个老头子就再等你20年,老师可以活到120岁,你信不信!如果你真能从现在就做起,则国家幸甚,民族幸甚,你自己也幸甚啊!如今回忆起来,好像是昨天的事,历历在目,法音在耳,不胜惭愧之至。“回首向来萧瑟处,也无风雨也无晴”,老师就这么走了,给我们留下了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精神宝库!
《七律--壬辰中秋祭怀师》 (孙健 2012年9月30日于太湖)
龙去潭空冷月圆,今宵无泪不成眠。
浮云梦里行天马,秋夜林间泣杜鹃。
应世大成三教理,开宗妙说百家言。
堂前弟子常随众,谁解先师证涅槃?
悼怀师挽联
上联:集数千年三教大成;
下联:开划时代百家宗风。
(健一敬挽 2012年9月26日)
作者简介:
孙健:中国科学技术大学国际经济研究所所长,博士生导师。从1990年代末开始追随南怀瑾,多次参加南怀瑾的讲座和禅修,还发起和主持2004年的认知科学、生命科学和行为科学的庙港研讨班。
转自:《云端·新华航空》杂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