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自申老居士
在家出家本无家 且嚼馍馍且吃茶
——追忆乡仰盐亭老人故李公自申居士
作者:王传闻
在佛教文化中有这样一个故事,传说释迦牟尼佛在灵山法会上正准备给诸弟子授课,突然大梵天王到座前献上一朵金波罗花,释迦牟尼佛应机说将此花举起默而不语,顿时四下寂静,无人能明白老师的意思,唯有弟子摩诃迦叶心领神会,破颜微笑。随即,释迦牟尼佛向人天大众宣布:“吾有正法眼藏,涅槃妙心,实相无相,微妙法门,不立文字,教外别传,付嘱大迦叶。”这便是佛家的一个重要的教派----禅宗创立的源头,至于后来又有花开五叶,禅门无派,那是禅宗内部的细分,这里不在赘述。
在古人的轶事中,不乏禅机禅取浓烈的人物和故事,有《水浒传》中整天打人、不时还要破坏山门的酒肉和尚鲁智深;有气得苏东坡“一屁过江来”的佛印和尚;有不守清规戒律云游天下拯救黎明的济公活佛;再往前推,唐朝的赵州禅师也是宗门大德,他总是裤无腰,褂无口,睡土塌床,盖破芦席,他传经书法最为简单也最直指人心,至今都流传着他:“吃茶去”“洗钵去”“狗子有无佛性”等脍炙人口的禅机法语;与赵州禅茶齐名的另一个故事发生在禅宗里的云门宗,相传曾有很多虔诚的僧俗去问云门宗的祖师文偃禅师“如何成佛做佛,超祖越佛”,文偃禅师的回答都是“糊饼”(胡麻所做的面饼)。
乍看上去,这些高僧大德的言行缘何如此怪异荒诞,一般的人简直不可理解,但令人怀念常想的他们的正直幽默,通达潇洒。在世人眼中,他们不守清规戒律,放荡不拘于形骸,常常语出惊人而不知所云,但这些都不足以影响他们成为一个好人,成为一个男子汉,成为一个大彻大悟的觉者智者,他们通过不同的让我们认识到佛在心中禅在行中,无所求出当下解脱。赵州禅师不是只知吃茶,而是让修学者通过吃茶的行为消灭人的妄心;文偃禅师不是只知嚼胡麻饼,而是要近道者通过吃饼的过程破除人的无名,他们说话牛径马途,前后不联系,他们行为乖张怪异,话头参不断。只是众生往往只会就事论事,一谈到茶就要作茶想,一谈到饼就要作饼想,并不知道这事为了破我们的执着,破我们障碍,破我们的疑情妄心,这正是在为我们说法布道传经送宝,只是我们愚钝而不知其苦心矣!
同样的一眼泉水,母羊饮水则产奶,雌蛇饮水则生毒。同理可推,同样是醍醐灌顶之法语,智者闻之则明心见性谓之为药,愚者受之则魔障于心谓之为毒。禅宗的教义是精神博大的,演教的方法也是多种多样且又不失其善巧方便活泼可爱的特点。对修习参悟者的资质根器要求也着实很高,故而一般的人要想从禅宗里开悟证道,不经一番绝言绝虑,死去活来是不大可能有所成绩的,当然禅宗的境界和修习者的状态,也不是能用语言文字描述出来的,为了怀念追忆我的家乡人、蜀中禅门宿老、盐亭老人、故李公自申居士,便强为此文做了一个“在家出家本无家,且嚼馍馍且吃茶”的标题,管他牛径马途也好,文不对题也罢,总不至跑偏了话题。
还得从《牛山四十屁》的三首诗说起
《牛山四十屁》放者何人?这个册子我也没看到过,大学一年级的时候偶然在周作人的《知堂回想录》中读到他与蔡元培、钱玄同诸先生互酬唱和的牛山体俚句,感觉浑身通泰顺畅痛快,此后对“牛山体”的诗颇为留意,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在四川师范大学图书馆找到相关的资料一睹为快,把他的来龙去脉搞了个水落石出。《聊斋志异.卷十一》对“牛山体”有记载,其大意为:“牛首山有一僧人,自名
‘铁汉’又名‘铁屎’,作诗四十首,见者无不为之绝倒,自刻‘混账行子’‘老实泼皮’两枚印章,有好事者将其编册成书,名曰《牛山四十屁》,作者为‘混账行子老实泼皮放’”部分资料显示此书已经失传,后人慕其境界心量,纷纷仿其体例放出了远远不止四十个的“牛山屁”来,这些“牛山体”的诗句也不乏闪光的话头和机锋。记忆最深的有这么三首。
春叫猫儿猫叫春,听它越叫越精神。老僧亦有猫儿意,不敢人前叫一声。
秦时寺院汉时墙,破破衣衫破破床。感激开坛新长老,常将语录赐糊墙。
信心妈妈上山游,一句弥陀一个头。磕到山门开钞袋,纸钱买罢买香油。
这些禅诗是多么的教人顿开茅塞,令人心宽体泰,读罢“牛山体”的句子,我似有所悟:禅门中人多是所谓“人见杀人,佛见杀佛”的,但他们不是真的要杀人杀佛,他们真正要杀的是自己的心魔,自己的我执,他们要在心中人天交战,杀尽不平方才太平,他们报着非“死去”不能“活来”之气魄,更有一种非顿悟不能成佛的决心,所以禅宗也不是普通根器的人能够学修进入的,当然也包括我。
巧的是,正当我沉浸在《牛山四十屁》中的欢喜时,2003年初冬的一个下午,师兄李里电话约我同去拜访成都的一位老先生,这是我和他交往多年来最共同的爱好。下午三点,李里兄和他的两位朋友驾车到学校接我,路上从他们的交谈中得知拜访的老先生名叫李自申,一生以复兴国学为己任,是当代著名的国学“急先锋”,民国时期拜禅门泰斗袁焕仙居士为师,与台湾学者南怀瑾先生师出同门。
老先生一生坎坷,年轻时追随袁焕仙居士精研妙明,解放后在西南人民革命大学学习,后分配到川北行署,1956年被划为“胡风反革命集团”同情分子,在此后的各项运动中一次次被打倒,最终打成“反革命分子”强制劳动,24年间腰椎胸肺皆受创伤,1980年终于沉冤昭雪恢复名誉重获自由,老先生时时不忘袁焕仙居士教诲,一刻不改弘扬国学的壮志,从到上世纪八十年代起便开始在家开课,传播国学,二十年来弟子上千,法脉不断,闻到者川流不息,修习者络绎不绝。
说话间,我们在位于成都文殊院附近的一个小区内见到了李自申老先生,当时已有八十二岁高龄的他正在家里给十几个学生上课,讲的是袁焕仙居士在民国期间对中庸的禅释,学生人手都执一书,内中有《中庸胜唱》便是教材,我们也各自择角落处入座听讲,李老先生以他穷究天人的治学,上味醍醐的讲授,发海潮音,作狮子吼,喜笑怒骂,甘露遍洒,顿时使我物我两忘,全身放下,通达无碍,自在欢喜,有一种妙不可言之感。李老在《中庸胜唱》的教授过程中不拘泥于书也不脱离于禅,他以禅门的旨趣阐释《中庸》之大义,时而以禅说《中庸》,时而以《中庸》说禅,时而《中庸》与禅共说,不拘一格,不泥于形,可谓将百千万亿形形色色融为一体,又可谓将一体打烂成百千万亿之形形色色,不破不立,不空不有,即不拘于孔门学问,又不悖于禅门气象,诚可谓你中有我中有你,你我不二两两皆空。
下课后,由李里师兄引荐,我上前执弟子礼,初次相见本来三拜即可,我按儒礼向老先生五体投地八拜有余,这是我真诚的致敬,虔诚的倾倒,心里的感动与畅快与读《牛山四十屁》有异曲同工之妙。这样的智者值得我如此的尊敬和亲近,李老先生见状忙从座上颤颤巍巍的站立起来连忙回礼,大声说道:“如此这般,老朽岂敢,快起来,快起来。”
说罢又赶紧吩咐女儿上茶、上点心,他拉着我和李里师兄在他的左右两边坐下,说道:“我们都是平起平坐的,我老朽一个哪敢受二位如此的大礼,我的腿脚不好,跪不下去,没给你们还礼,对不起,对不起!”谈话间,老先生热情的招呼我们“请吃茶”“请点心”,并不高谈阔论,也不谈玄说虚,时而默而不语,时而颔首微笑,不时的又向我们重复“请吃茶”“请点心”之类的话。
此情此景我心儿里想的,口儿里念的无不是自己胡乱拼凑的一首“牛山体”:
分甚袍子与袈裟,天下本来是一家。
在家出家本无家,且嚼馍馍且吃茶。
老乡见老乡,你要多帮腔
“这个年轻人是四川师范大学中文系教授杜道生老先生的入室弟子,很热爱传统文化,今天特意来拜访您,他的家也在盐亭那边哦。”李里师兄指着我向李自申老先生介绍。
“好啊,来个老乡看我不容易,老乡见老乡,你要多帮腔(帮腔是川剧的特色,这里指帮忙)。”李老声如洪钟,看着我潇洒一笑,消除了我对老先生的敬畏。
“学生人卑言轻,不敢在老先生面前造次,有幸听闻老先生演教说法遍体通泰,水边林下耳根温润,学生视老先生为乡仰,敬老居士为依仗,李老不愧是在世之维摩诘。”
“我算啥子维摩诘,真的维摩诘是我们的老乡袁焕仙夫子,南怀瑾先生也是大菩萨,我只是袁先生的书童,南怀瑾先生和我曾经都是袁夫子的门人。”
“这个就是袁焕仙夫子的德像”乡音未改的李自申老先生用盐亭话边说边神情庄重的凝视着对面墙上挂的高约2米宽约3米的巨幅画像,一位长髯老者趺伽而坐,双目微闭,看上去分明是一位慈悲仁爱,饱经沧桑的老人。
“袁夫子是我们盐亭人,清光绪十三年(1887年)生。幼时好读书喜武术,民国元年(1912年)毕业于四川法政学堂,当过县知事和川军的军法处长,四十岁弃官于乱世,潜心典籍尤喜宗门,参‘德山晚参不答话’话头数月得解而悟道,1942年在成都提督东街三义庙与诸方道友创建“维摩精舍”被公推为法主,一时间川内雅好禅学之士,纷至沓来,依焕仙夫子学禅,无论官商富贾贫苦乡邻,教内教外皆一视同仁慈悲引领,执门弟之礼者多达数百人,期间袁夫子应邀往返于台湾、四川、重庆等地讲学,1949年后停止活动,1966年袁焕仙夫子舍报往生,享年八十岁。我和南怀瑾就是“维摩精舍”的同门,他是大师兄,我是给袁夫子提书袋磨墨的书童。”李自申老先生仰望着画像似在和恩师袁焕仙夫子对话,又似提携我们这些后辈的寄语。
在巨幅画像的最顶上写着“燃诸圣之心灯,续众生之慧命;揭宇宙之至理,轨万有之一行!”的字句,李老先生指着这行字认真的念着,并告诉我们这是“维摩精舍”的宗旨,相当于现代学习的校训,要我们好好体会,随后李老先生将一块刻有“维摩精舍”的绿字白底的大理石碑拿给我们看,临行时,李老先生送给我和李里师兄各一部《维摩精舍丛书》(卷一),叮嘱李里师兄要扛起复兴传统文化的大旗,在送给我的《维摩精舍丛书》扉页上题写着“乡贤………….,盐亭老朽李自申”的寄语。
见山不是山 见鬼不是鬼
有人说禅宗是讲究不立文字的,有人说欲说还休的,既然又不立文字,又欲说不说又何必出些书呢?其实不然,我觉得在不立文字时偷立了一点,在欲说还休时少休了一点,也不算多余,在我这个愚夫眼里,总有些是只有纸笔可凭的,还得多少留些罢,不如此,我们的智慧则少了许多光芒和令人沉迷的过往经历,难得真的就让它们无声的划过吗?谁又能忽略了这些纸笔和操作纸笔的人呢?或许就在某年某月的某一天,你会发现这些文字的秘义,你会感觉到它和你共度了如此美好的时光,它让你欢喜让你忧,让你寻门而去破迷开悟,岂不快哉?所以,无论不立文字也好,还是欲说还休也罢,在禅宗的语法里永远只有未完成,永远没有过去式。带着满心的欢喜与求知的渴望,我认真阅读了《维摩精舍丛书》(卷一)的字字句句。掩卷合书时我顿感轻松,有所悟而又不知如何表达,挣扎再三,只憋出了几句俚语作为沾沾自喜的读后感:
人言幻幻亦真真,我说真应与幻分。若真是假幻是根,真幻自性见肉身。唯物唯心唯二元,花开花落花无春?如梦如露又如电,心生种种法才生。
两个月后,自以为是似有所得的我带着这几句话又前去李老处拜谒。见到小老乡来了,他很高兴,我如实的向他报告了我读《维摩精舍丛书》(卷一)的心得,并将憋出来的读后感逐句念给他听,他时而闭目微笑但笑而不言,他频频点头但并未称是,听完了我的这首“感悟诗”,他温和的对我说,首先要除祛浮华才能谈习禅,随后又举了一个很形象的例子来开始我,“吃过炖鸡没有?我们炖鸡的时候,水烧开了先把鸡放下去,过一会儿锅的面上就会浮起一大堆浮沫泡子,这些泡子是吃不得的,没得用啊,要把泡子打起来,一锅好的鸡汤熬出来是非常清淡的,与开水没得两样,但味道和营养开水那里比得上?”
恍然大悟的我惭愧的对李老说:“我的浮华心确实太重了,现在才晓得自己差得远,我晓得禅宗开始修习的时候都是看见山是山,看见水是水;第二个层次则上升到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最后一个境界可以回归本心了,见山还是山,见水还是水,对吧李老?”
原以为这说得合情入理的话会得到李老先生的赞许和表扬,谁知李老突然金刚怒目,提高嗓门大声“骂”道:“见山不是山,见鬼不是鬼,你懂啥子叫禅,你晓得啥子东西?”
这当头一棒着实让我感觉晴天霹雳,“打”得我晕头转向,昏二昏三的了,心想没说错话呀,李老缘何会发如此大火,虽然我知道禅宗“当头棒喝”的教学法,但当自己领受到的时候却还是真够吃力,我在沉默中不知如何作答,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这是我执的表现),李老接着喝道“墙头芦苇,头重脚轻根底浅;山间竹笋,嘴尖皮厚腹中空,毛主席曾经引过的对联你好好去琢磨。你说的‘山水论’不够如法概括不了禅宗的思想,也很容易让你沾沾自喜,记住有些话头你是参不得的,有些悟也不是你开的了的,弄不好会毁了你,回去还要好生读书,终能厚积薄发修习不坠”向李老先生顶礼后,我垂头丧气的走了出来,一切都是那么雾惨云愁,绿惨红销……
刚走几步,李老先生的一位弟子追了上来,从口袋里拿出一部《维摩精舍丛书》(卷二)递给我,他神秘的对我说:“李老让你好好看书,他瞧得起你,看你就像个读书的袋子,要好好读呀。李老‘骂’你其实是在开示你,你要好好参他的话肯定会有所得,我们好久没有听到他这样开示弟子了哩”
万山不许一溪奔 堂堂溪水出前村
“万山不许一溪奔,拦得溪声日夜喧。到得前头山脚尽,堂堂溪水出前村。”
这是南宋诗人杨万里写的一首名叫《桂源铺》绝句,我很欣赏“万山不许一溪奔,堂堂溪水出前村”这两句,诚然,崇山峻岭可以千方百计阻碍溪水的去向,但溪水仍然不屈不挠,日喧夜吟的不停前奔,寻寻觅觅,峰回路转,只要肯努力,万山虽然拦着小溪的出路,但最终却能找到出路,奔流向前,回归性海,达到自己成功的彼岸。
2005年,李里师兄在成都李劼人故居召开“国学研究大会”,我陪恩师杜道生教授同去赴会,由我全程照顾恩师的饮食和会务活动,当我走到李劼人故居门口时,远远看见李自申老先生已在主席台上就座,我忙上前鞠躬问好,李老犹如故人相见,起立与我握手,问我怎么这么久不去看他,我说:“还在读你送给我的《维摩精舍丛书》(卷二)呢。”李老慈悲的笑着和我谈了起来:“惟上智与下愚者最难移,也最好移,你算得上个中等,对你就是要掐臂见血,不能柔情似水,你要有恍如隔世之感,要勇猛精进啊”由于当天会议时间安排得十分紧张,我又肩负着服侍道生恩师的工作,自然与道生恩师形影不离不敢怠慢。
会后,匆匆与李老道别便随恩师一同离开。后来因为工作原因离开成都没能再见到李老。没想到这一面竟是与他的最后一面,更没想到“勇猛精进”这句话竟是老先生对我说的最后一句。2007年1月9日,李里师兄来电告诉我,李自申老先生已于1月8日舍报往生……放下电话时,李老先生的衷告又一次掷地有声的回响在我耳畔。
愿我的老乡盐亭老人故李公自申大人悲悯众生,倒驾慈航,乘愿再来。
色身虽无穷,神灭却不已,坚信李老定能遂他“还要再来”的遗愿,回到我们中间,继续担起传统文化复兴的重担,您肯定知道,还有无数像您盐亭小老乡这样的国学仰慕者等着您再来“骂”……
二〇一〇年十月二十四日凌晨王传闻沐手写于南京武略园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