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那么多大夫那么笃定地告诉我说:“小妹妹,你这病绝对活不过十八岁!”我不免担忧我读不完高三,就半路一命呜呼而遗憾终身。听说,十八岁是每个人发育成年所必经的大关卡,而我这种地中海贫血症患者没有自我发育成年的能力,所以,铁定无法鱼跃龙门,只能注定“壮志未酬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了。
当我升上高三时,我知道我的生命已快接近终点了,但我心有不甘,我不服气。我一生从未做过什么坏事,也没害过人;我从小便很听话,每天乖乖地打针吃药,每天乖乖地读书写功课。我真的没犯过什么错,为什么就这样判我死刑呢?我从小学五年级一直读到高三,都是全国非常优秀的一流学府,也是非常优秀的班级,我的成绩都保持在前三名,年年领奖状。无怪乎连带过我的老师,都人人感到不平:“像这样循规蹈矩又品学兼优的好孩子,将来一定可以好好为国家社会贡献心力,造福群众。为什么苍天不让她活下去呢?”
我的功课十分吃紧,每每夜深人静,还自己一个人在准备大考、小考、模拟考。三番五次,每当面对窗外看到高挂天空的月亮,我总像看到自己的妈妈般,忍不住地掉下泪来。我好想问天上的月亮和星星们:“为什么我今年非死不可?又为什么偏偏让我读这么好的学校,考这么好的成绩?这些对我这要死的人有什么用?我这种人有必要这般拼命读书吗?”
邻近的寺庙大约在清晨三点左右,便开始了一天的早课。我时常信步走进大雄宝殿,不自禁地跪在拜垫上,双手合十,然后低着头,静静地聆听师父们唱诵佛赞的法音和木鱼声。每次礼佛完毕,我铺陈在拜垫上的裙子都被眼泪滴湿了。想想,我的生日一到,便是我的死日。我能不哭吗?
我求佛菩萨让我活到毕业,让我顺利升上理想的大学。然后利用暑假,我要亲自深入名山古刹访求明师高僧,一来了知自己的因果,二来了结自己多灾多难的一生,我相信在寺庙内断气,有佛菩萨接引,必不会下地狱。
这寺庙的师父安慰我:“小妹妹,你是听话的好孩子,听话的人所碰的一定是听话的神。别担心,佛菩萨必会听你的话,而你的愿望也一定会实现的。”
我担心功课,又需担心寿命。我问老师,我这活不久的人,有必要这样用功读书吗?有必要再读下去吗?老师说:“即使明天就死,也要把今天的功课认真做完,做到没有任何亏欠!一个人不管能活多久,都要跟平日一样地照常上学上班,直到最后一秒钟。这是本份。”
我毕业时,有三所大学可以挑选,但我已是快死的人,何必浪费学校的保送名额呢?我只想赶紧上山找寻一处可以平安让自己死得其所的宁静地方,特别是死后可以有人天天为我烧香祭拜及诵经念佛的寺庙,才不会变成无依无靠的孤魂野鬼。
本省习俗,女人不嫁就不能死,若未婚而一命呜呼,到了阴间,说有多惨就有多惨。
我把该考的全考完,便背着小小行囊,自己单独登上比较少人的僻野荒山——这样才有可能碰到隐世的奇人异士。
约莫攀爬了一个上午和下午,实在寸步难行,却仍然什么也没出现。我钻进一处茂密的矮树丛里,想稍稍方便一下,也好歇歇。不料,眼前突然矗立起一所好壮观的大寺,两侧围墙各写着一排莫明其妙的古怪黄色大字。我想,“既来之,则安之。”不如硬着头皮进去借个地方休息,毕竟天也黑了,我这小女生又能有什么本事再走下去呢!
这座大寺里全是男众,师父不是本地人也不是汉人,讲的国语很生涩。我被带到他面前时,很害怕,手脚一直颤抖不停。他问我,一个小女生为什么深夜到深山里来?我一五一十地向他禀报说明,并恭恭敬敬地叩了三个响头,默默地跪着乞求他老人家的怜惜和怜悯。
我把随身带来的所有成绩单、奖状以及老师的介绍函全呈上去,证明我不是坏孩子。说来非常幼稚可笑,我带着这一大堆证件上山,只是想断气时,一起焚化,一起带到天上去。除了这些,我还带了一大包我喜爱的小玩具和小娃娃。师父很奇怪,满脸疑惑。我说:我一生很孤单孤独,真怕到了阴间一样没有人理我,所以为了保险起见,这些与我自小便相依为命的贴心小玩具、小娃娃已是我不能分割的“连体婴”,我要回天国永久的家,当然也要陪着我一道走,彼此依偎在一起,搂抱紧紧地,至死不分离。
师父是个大男生,不懂小女生的小小世界。他认真地倾听我讲了一大堆关于随身携带了一大包小玩具、小娃娃的理由,仍然似懂非懂地一点表情也没有,冷冷地有些怕人,但眼神却很慈祥。他微微地点了点头,并说:“你这孩子,一脸慈悲善良,不会这样短命就死的。你是听话的好孩子,听话碰听话的。只要你想活,你的身体也必会听话,为你好好地活下去。其实像你这种好孩子,神是不会、也不可能丢下你不管的。你就安心地住在这里。至于你的小玩具和小娃娃,师兄会给你安排一个比较安静的小房间,做她们的家。”
师父讲完,临走又补了一句:“要听话!”
我点了点头。
从那夜开始,我和我的小玩具以及小娃娃们,也就是我的小小“一家人”便全在这儿住了下来,以这儿为“避难所”。
我一边打工一边上大学,有空则帮忙师兄们办点佛事,或打杂,或洗东洗西。大家都很疼我这小师妹,也都爱屋及乌,很疼我的小玩具和小娃娃们。师父大我四十多岁,像爷爷,师兄们像小叔叔,真是一个温馨温暖的大家庭。
我个性十分怯懦软弱,又有自闭症,每天从早到晚,都秉持一个原则:乖乖听话,无论何时于何地办何事,都百依百顺,无怨无悔。
这样一年又一年,我总算完成了学业并国家考试及格,正式上班。这期间,我几乎一有空就回师父身边,这样上上下下、来来往往,真是有如飞鸟恋巢、游子思家,转眼就是十八年。
有一天深夜,师父突然传我进他寮房,要我跪下来。他仔细地一个字一个字地慢慢讲,似乎他老人家在交代遗言。我看师父的眼眶红红肿肿地,我也忍不住哭了。
师父说:“女生是不能接掌佛门传承的。但你很听话,不但听我的话,更听神的话,所以,你的人品与人格修得十分完善完美,不愧为我的入室弟子,也不愧为我的衣钵传人。我这一生所传给你最珍贵的法宝,便是:‘听话。’你是个非常听话的好孩子,当你接掌传承后,你所带领的本门弟子和所有信众都会听你的话,就连佛、菩萨和众神,也都会听你的话。听话碰听话的,听话的也生听话的。将来你会很顺,很幸福,因为你会有听话的子子孙孙,听话的长官与同事,听话的学生和弟子,听话的车船飞机,听话的身体……”
我频频点头,我感谢师父的祝福。
师父走了,我也下了山。直到今天,也没有再回去接掌传承。因为,我只想平平凡凡地当个老老实实的小人物。一个女人所在乎的是一个幸福的家庭,包括父母、先生与儿女,其它都不重要。我认为,我的家、我的厨房就是我今生个人修行的最好道场。
我转眼已六十二岁了。这些年,神听了我的话,身体也听了我的话,才能一天撑过一天,而这些可说全是师父所赏赐给我的。我很知足知止,因为我的婚姻、家庭、儿女都很平顺平安,我的生活过得好圆满幸福,好宁静,和平,安祥。
师父的传承,我恭请大师兄帮忙延续,而我随时待命。毕竟出家人的传承归出家人,这是天经地义的事,也是祖宗家法。我一向以为师父的真正传承,主力点应该不在山上,而在民间。这些年,我一直随侍在师父身边,早晚观察师父的一言一行,我只能说师父应该不仅仅是一位普通的出家人而已。师父有血,有泪,有情,有义,他老人家看六道众生都是自己的亲生骨肉,都是一家人。我从还未满十八岁便投入师父的怀抱,像在摇篮里一样地被他老人家摇大,宠大。师父比我亲爷爷还亲爷爷,甚至比我父母还父母。我可以保证,师父不是独善其身的人。所以,我希望由我下山来弘法,才能真正与苦难的芸芸苍生一起打拼。师父所期许的,是我能跟正常人一样过正常的生活,他老人家要我成家立业并养儿育女。不过,万一我因为地中海贫血症而无法出嫁,则何妨出家剃度当个和尚尼?
我会听话的,但不是盲从地回山上去,因为我所懂的,仅只是一般门外汉的一些皮毛而已,留在寺庙里,必使自己成为佛门中的千古罪人而无地自容。所以,我选择真正的“听话”:把师父真正的传承深植民间,并以一生一世的努力来推动师父的理念;把师父的爱,把师父的光和热分享给全世界各个角落的人。
我曾经为了想治好我的病而学了很多密法,并读了很多黄教正统的法本和仪轨,也深入研读蒙藏大藏经。但师父所留给我的,那最为珍贵的,也最值得怀念的,却只是两个字而已——听话。
有很多人自己“不听话”,却奢想别人能听他的话。但这是缘木求鱼,是不可能的。
有很多人搭上“不听话”的飞机、火车、汽车、机车而不幸死了。也有很多人因身体“不听话”,手脚不听使唤而进了医院,结果身体也不听医生的话,手脚也不听医生使唤,最后医药罔效。更有很多人,他的员工“不听话”,股东“不听话”,客户“不听话”,甚至家中的妻子儿女也“不听话”,事事不顺心,处处不如意,一生过得很悲惨。
师父说:“听话碰那听话的,不听话碰那不听话的。”
如果您寿命要长,事业要顺,身体要好,家庭要幸福,儿女要好,要有成就,都只有一个秘诀:自己必须是个听话的人。
您认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