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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放日报:南怀瑾的最后六年

时间:2012-10-23  来源:解放日报  作者:

这是南怀瑾一手创建并度过一生中最后六年时光的地方,9月29日,95岁的他在此安详辞世。半个多月过去,在秋日阳光的掩映下,大学堂内一座座青瓦白墙的古典式建筑显得肃穆、萧瑟。七号楼一楼,南怀瑾和弟子们曾经用来修行打坐的地方,现在是南老的灵堂。白衫银眉,手持香烟,一张他的慈目相片挂在大厅正中。祭台的正中,是一座名为“行走中的禅”的佛像,六根蜡烛长明,周围放满了一束束鲜花。

这天下午,七都镇党委书记查旭东来到这里,商议的是太湖大学堂日后注册等事宜。设在大学堂内的“吴江太湖国际实验学校”还在如常教学,六年级的孩子们一招一式像模像样,正进行武术课程。第二天,南怀瑾追思会举行。南怀瑾生前不乏争议。他被一些人尊为当代大儒、国学大师、禅宗大师,却被另一些人视作高级策士、“学术上经不起推敲”。这些争议,并未远去。

  而南老在太湖大学堂所度过的这最后六年,对于外界来说,依然不乏神秘。

 

留给“太湖大学堂”的问号

如今,谁来接管太湖大学堂,法定代表人能否变更?设在太湖大学堂里的吴江太湖国际实验学校,今后的招生、教育方略,是否会有所改变?

太湖大学堂的正门,在七都镇庙港大桥不远的环湖路旁。

大学堂内,绿荫环绕, 草地上,一群散养白鹅正满地找食。这里由七八幢高低错落、古典风格的建筑组成,其中有回廊、庭院,内部陈设像学堂、也像佛堂。遇见的每一位工作人员,举手 投足都彬彬有礼,说话柔声细语。据说,太湖大学堂在筹建过程中,从选址、踏勘,直到一砖一瓦、一草一木,南怀瑾都亲自过问,倾注了大量心血。

  “南怀瑾和七都这个滨湖小镇的缘分很深。”当地政府官员介绍,1998年南怀瑾第一次来,便说“将来,到这里来骑着小驴子读书修行,一定非常好玩”。2000年,时年83岁的南怀瑾先生,拍板买下当地300亩滩涂。2006年,太湖大学堂建成,7月1日至7日,89岁的南怀瑾在大学堂首次开讲,内容是禅修与生命科学,他纵古论今的学术视野和拉家常式的平易风格,吸引了各方人士。

在南怀瑾生命中最后六年光阴里,除了少量的外出授课,他基本都在七都镇太湖边的大学堂度过,在这里50次公开授课,受教者无数。而每天晚上,他都会抽出一个多小时为身边的弟子授课;一年365天,读书修行育人,从无懈怠。

在南老灵堂里供人跪拜的垫子上,查旭东久久没有离去。他实在没想到,南老这么快就去了:“有一次,南老的一位弟子说‘祝先生长命百岁’,老人家还打趣说:‘我只能活一百岁吗?’我们也觉得,以他的修为和身体情况,肯定可以再活好些年。”可仔细一想,又似乎是有征兆的……

查旭东与南怀瑾相识多年,一年中总有几次对坐相谈,坦言这位“慈祥幽默的老者给自己最大的受益便是:以出世的态度做入世的事业”。可而今,南怀瑾故去后,太湖大学堂“群龙无首”,这份事业又该怎样传承和发扬光大?作为地方官员,对于太湖大学堂的未来,他不得不深深思索。

目前,七都镇已经向吴江市政府提出申请,将太湖大学堂列为文物保护单位,建设成一个弘扬国学文化的基地。同时,七都镇正在规划建设“老太庙文化广场”,对此,南怀瑾曾鼎力支持,他不仅捐出18亩土地指标作为文化广场核心区建设用地,还发动太湖大学堂同仁共襄盛举,为广场建设捐资350万元,其中100万元是自己的稿费。查旭东说,今后这里还将建一座包括舍利塔在内的南怀瑾纪念场馆。在文化广场外围,将规划和开发国学养生产业,借助先生的国学文化,推动全镇产业的转型。

南怀瑾还留下了30万册珍贵藏书,内容涵盖儒、释、道、医学、军事等各领域,其中不乏一些孤本、善本,南怀瑾的学生已针对这些书籍进行整理造册、上架保存。查旭东说,现在普通读者难以看到这些藏书,但今后有望将部分藏书转成电子版本与世人接触,“由于工作量巨大,现阶段仍以保护为主”。

然而,占地200亩、邻太湖而建的太湖大学堂,其性质可以说是一处“私人会所”。堂主南怀瑾在此成立太湖大学堂文化事业有限公司,由他本人担任独立法定代表人。如今,谁来接管太湖大学堂,法定代表人能否变更?面对每天络绎不绝想来祭拜的“粉丝”,太湖大学堂是否会定期敞开大门?设在太湖大学堂里的吴江太湖国际实验学校,今后的招生、教育方略,是否会有所改变?

这些问号,都正在寻找答案。

 

最后一堂公开课

“大家都叫我‘老师’,我不承认我是老师,真的不承认,没有资格。做人的师表是很难的。也不承认有学生。”

2012年1月7日晚上7点,南怀瑾为吴江妇女团体讲课,谁也不曾想到,这竟然成为了他最后一堂公开课。

南怀瑾的弟子们都知道,南老向来非常尊重女性,强调母亲在家庭中的地位以及对子女成才的影响,这在这堂课中表现得尤为明显。

在倡导女性要读历史以后,他特别提出这样一个观点:几千年历史的骨干,主要是靠女性保存下来的。自古到今,出一个先圣的帝王,或者圣贤、英雄,乃至孔子、孟子,乃至释迦牟尼、耶稣,都是有一个“忍辱负重、承先启后”的好母亲,母性的功劳,影响有这样大。

几乎每一次公开演讲,提及自己,南怀瑾总是相当谦虚。最后一次,依然没有例外。

他说:“大家都叫我‘老师’,我不承认我是老师,真的不承认,没有资格。做人的师表是很难的,我抽烟,做老师就不要抽烟了,我并没有戒烟,其它的缺点还很多,所以我不承认我是老师,也不承认有学生。大家叫我老师,那是客气话,是个代号。孟子说,‘人之患在好为人师’,讲到这个问题,所以不敢用学术观点做老师那么带下去,带下去涉及的问题很大了。”

甚至,他在多次演讲中,“对自己一生的结论和评价是八个字——一无长处、一无所是”。

对于一些人冠以他的“佛学大师”称号,南怀瑾也不曾接受过。上海人民出版社曾将南怀瑾2000年之后与学生之间的对话收录成册,有人问他:“老师,你信佛教?”他说:“不是。我信睡觉(笑),我够不上资格信佛教。”人家又问:“老师,你学佛吗?”他说:“也不是,那也没有资格。佛经上面写,一个修菩萨道的人要布施,众生如果需要你的眼睛,那就挖给他。头颅、脑血、全身、妻子、儿女、财产,都可以布施,我做不到。”

许多听过南怀瑾课的人,对这些说法毫不奇怪。人大国学院的博士生小王曾经因为学校组织的游学来到太湖大学堂,“我们目前的正统学院派未必愿意接受自学成才、没有学术论文发表的南怀瑾,南怀瑾对于儒释道自有一番理解,也未必愿意受到正统主流的约束。”

在最后的时光里,南怀瑾对教育问题的感慨,让许多人记忆很深。他说,十九世纪、二十世纪初期威胁人类最大的是肺病,二十世纪威胁人类最大的是癌症,二十一世纪威胁人类最大的是精神病,“我发现很多年轻的孩子们精神都有问题了,归结起来是教育的问题……”据说,南怀瑾说起这段话的时候,情绪激动,频频跺脚。而这个观点,他在最后一次公开课中再次提到,并由此倡导女性要对孩子进行言传身教。

对于教育,在2008年的时候,他在太湖大学堂种下自己的一亩实验田。

 

一亩教育实验田

“在这里,你们学习的内容是生活的教育,大的照顾小的,爱同学,爱团体。教育不是管理,而是影响。做人的根本是生活。”

离开太湖大学堂的时候,接待人员送给记者一张吴江太湖国际实验学校2012毕业纪念光盘。2012年6月21日,太湖大学堂吴江太湖国际实验学校举行首届毕业典礼,光盘的内容里包括一段南怀瑾给毕业生“临别赠言”的视频。这段长达14分17秒的视频,是南怀瑾留给世人的最后影像资料。

视频里,95岁的南怀瑾端坐台前,与30位六年级毕业生面对面。他讲话依然风趣生动,但语速明显放慢,可以依稀感觉到这位老者已接近生命的尽头。他说:“我们的学校取名‘实验’,就是为了实验我们的理想。”“我五六岁开始读书,把自己做文化的读书的方法,研究学问读书的方法,都告诉大家;我19岁出来工作,21岁带兵,我希望你们也能文武合一,古今文化合一,你们长大了就会超过我们。”“在这里,你们学习的内容是生活的教育,大的照顾小的,爱同学,爱团体。教育不是管理,而是影响,你们现在毕业了,把所有的经验带出去,带到社会,可以断定你们今后是顶天立地、与众不同的人。”“做人的根本是生活,你们要知道人生,什么叫人生、什么叫生存。衣食住行,处处要规矩礼貌,把生活处理好、人生基础稳定了,才能用这个影响家人父母,到社会上造就社会人。人生不是一张文凭一个学位。”

太湖大学堂的首批毕业生将奔赴世界各地,学校希望他们带着传统经典、生活技能和一颗沉稳的心,面对未来的挑战。这些孩子,会背诵古诗古文,拥有在水里驾驶独木舟、看天空辨方向、钻木取火等技能,这是一位95岁的老人在太湖边上推动的实验。

在太湖大学堂里,偶遇几名课间休息的孩子,他们见了人,都会停下来,礼貌地点头鞠躬,然后轻手轻脚地走开。电灯开关旁,插着中英文双语小纸片“保护环境、节约能源,请随手关灯及空调,空调开放时,请关闭门窗”,而饭厅前,则挂着一张巨大的“TableManner”(餐桌礼仪)记录表,上面满是孩子们做的记号。

这里的学生告诉记者,他们起床要习武,中午要禅定,五六年级还要学会烹饪、野营等生活技能。他们不许用手机、电脑,不看电视。“太老师说用一次手机折寿一年”,“太老师”是同学们对南怀瑾的尊称。问太湖大学堂的学生“今天是什么日子”,他不但回答几月几号,还会说出今天的节气,应该吃什么,注意什么等传统养生知识。

一名家长说,儿子学到的第一是静定,第二是生活规范,第三是开放式思维。静定是基础,教会你差别取舍的能力。面对外界,会不会放弃你的价值观和生活方式。这里的教育还体现在一些细微的方面,比如“虎皮鹦鹉”这个词,电脑是点对点一下子查到了,而辞典要经过什么科什么目,对同类鸟群也有了解。

小小一个学校,汇聚各方师生。据说,这里选取学生的标准特别严格,不但要通过考试和面试,还要对家长进行面试,选取学生还要看家长的价值观,太世故的一概不收。

就连七都镇上的出租车司机,都知道很多关于大学堂的事。“的哥”许刚有些自豪地说,一般人进不去太湖大学堂,但他已经进了很多次,大多都是送家长和学生进进出出,“听说南老师自己出钱资助边远地区的孩子到这里读书。这里的学费很贵,听说每学期8万元,但还是有很多人想进都进不来。”

尽管首批学生毕业,大多考上了国内外知名中学,打消了家长们之前“孩子能否适应现行教育”的忧虑,但孩子们连同这所学校以后的路,依然等待着时间的考验。

 

饭桌上的谈笑风生

对于这些来来往往的人,南怀瑾很无奈,常说自己是“陪吃饭,陪聊天,陪笑脸”的“三陪老人”,但依然以慈悲、和善相对。

定居七都镇后,南怀瑾的饭桌成为太湖大学堂的中心。

随着南怀瑾年纪越来越大,想见他的人也越来越多,不得不有人把关,甚至后来连他的子女也很难见到他,一般人也就不容易成为他的座上客了。有些人来这里静修打坐,也有些人来问神通、问运气,甚至慕名而来,为了跟他合影。

查旭东能体会到南怀瑾的无奈,他说,南老最后定居七都的一个重要原因便是:找南老的人实在太多,他必须去一个相对僻静又不能距离大城市太远的地方,而被赵朴初视为“太湖禅林”的七都镇,最终成为南老心目中的传承文化之地。

人民大学博士生小王记得,那天大学堂给大家免费提供了一顿不错的晚餐,有当地清蒸鱼之类的。吃饭的时候,已经讲过课的南怀瑾又被人搀扶进来,和大家一起聊天,“他抽了几根烟,和大伙天南海北聊,说起古文诗词都是信手拈来。感觉他说话不拘一格,直言不讳,比如,说起现在一些文件套话连篇,没有味道,而过去文学上的一些表达方式却很精美,典故用得也好,可以借鉴。”

他敢于“自我解剖”亦让人印象深刻。2006年8月4日,大学堂开建不久,他专程来上海,为媒体人讲过一堂《中国传统文化与大众传播》。他甚至提到了抗战时期,自己在四川《金岷日报》做代总编辑时,一件一辈子忏悔的事情:“有一天凌晨三点半,发现版面还缺一块,投稿的文章一篇也选不上。我临时想了个办法,登了个征婚启事,我就是那个小姐,什么日本人打来了,我是杭州人,逃难到这里,家破人亡,谁要娶我,什么条件……结果不得了,一千多封信……社长回来对我笑:‘你犯了一个错误,恃才傲物……我看你怎么下台。’我后来想办法,又登了一条广告,说这个小姐到重庆,不慎坠落到江里,死掉了。”南老随后说:“做新闻事业、做出版业,不能马虎,不能忘记自己是个文化人,文化人对社会的道德,对自己都要负责,不能玩花样。”

就在这次演讲后不久,在太湖大学堂的饭桌上,南怀瑾和一个团队的来自12个国家的25人,谈起人生。他说:“知识分子要做什么?知识分子要做出事业来。但是现在绝大多数人做的不是事业,他们只知道赚钱。中国文化对‘事业’的定义很艰深,《易经》有云,举而措之天下之民,谓之事也。像现在随便开个公司赚点钱,那只能算作职业。真正的事业,是为‘天下之民’的利益干的,否则都是职业而已。因此我们为何要修炼?为何要反思?我们就是要追求并非只为了生活,而要追求生命更深层次的东西。”

记者问遍采访中所有认识南怀瑾的人:“南老怎么看待对于自己的争议?”答者均为之一笑:“先生不以为意。”甚至,他早有所料。在他多年前所作《狂言十二辞》中,这样写道:“以亦仙亦佛之才,处半人半鬼之世。治不古不今之学,当谈玄实用之间。具侠义宿儒之行,入无赖学者之林。挟王霸纵横之术,居乞士隐沦之位。誉之则尊如菩萨,毁之则贬为蟊贼。书空咄咄悲人我,弭劫无方唤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