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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篇 应帝王
---庄子諵譁

《应帝王》是《庄子·内篇》最后一篇,《庄子》的内七篇是一系列的,有连贯性的,从第一篇《逍遥游》如何解脱,到怎么样悟道、修道,然后到《大宗师》;由得道的完成,既可以出世,又可以入世。当然,重点偏向于出世,偏向于形而上道,但是它的用,偏向于入世;这就是道家和儒家的不同之处。这一篇是讲《应帝王》,不是应对的意思,帝王代表了治世的圣人,这是中国旧文化,上古最古老的观念,认为足以领导国家天下的人,非有道之士不可。只有有道之士才可以入世应世,成为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帝王,这与佛家有一个思想是相同的。

我们普通认为,学佛一定是偏重于出世,但真正大乘佛法的重点,是注重入世的,所以注重转轮圣王。转轮圣王的意思,是能够扭转乾坤的治世明王,同佛是一样的。转轮圣王是不世之出,几千年几百年“而后王者兴”,不是常常有的。所以佛说,要十地菩萨才能做到转轮圣王,等于成了佛的人转生入世,才能做治世的明王。同样有一句话,大魔王也要十地菩萨以上,才可以化身为大魔王,那是逆的教化;转轮圣王是顺的教育,这一种观念常常在佛学里被人所忽视,因此总认为佛学是完全出世的,这是错误的观念。同样的,道家的思想,也有相通的道理;尤其《庄子》内七篇,由第一篇的《逍遥游》,到第七篇的《应帝王》,是一个连贯的观念。

《应帝王》开头这一段,是讲人类历史文化的演变,这个观念也就是我们研究人类文化史、社会进化史以及历史哲学,特别要注意的地方。

 

尧舜以前

啮缺问于王倪,四问而四不知。

庄子的文章,经常会出人意表,出于大家意料以外的;这一篇文章更是如此,突然来一个啮缺问王倪。王倪是老师,啮缺是学生,都是古代所谓得道的真人。关于这两个人,在《齐物论》里已经出现过,现在再提到他们。啮缺问些什么问题呢?非常妙,《庄子》里头没有说,只讲了结果,“四问而四不知”。

这就值得研究了,为什么不三问三不知?而要四问而四不知?所谓四问代表四方,正反相对的,这就是一个逻辑问题了。任何一件事物,举其一就有正反的两面,也就是二,二有正反两面就是四了。如果拿《易经》的道理讲,太极生阴阳,阴阳生四象,四象生八卦,也是同样的道理。这个四问而四不知的答案,更妙的在下面:

啮缺因跃而大喜,行以告蒲衣子。

这位学生看到老师没有答复一句话,他反而高兴极了,跳起来,赶快跑去告诉一位得道的人,这个人叫蒲衣子。蒲衣子是什么人?是他的太老师,老师的老师,就是王倪的老师。

上古史有一个记载,蒲衣子才只有八岁的时候,舜准备让位给他,请他出来当皇帝。当然这些是幼年才俊啦!中国历史上好几位,所谓甘罗十二岁做秦国的宰相,蒲衣子八岁可以出来当皇帝。所以我们年轻人大可以自豪一番,可惜我们这里还没有八岁可以听懂《庄子》的。

蒲衣子曰:而乃今知之乎!有虞氏不及泰氏。

啮缺来告诉蒲衣子,那么这位太老师蒲衣子一听就说,“而今乃知之乎!”这个“而”,指的就是你,蒲衣子说你到现在才懂啊!唐尧虞舜就是代表夏商周三代,我们有历史资料可查的。首先以孔子开始,对于上古史不敢碰,因为照古老相传,中国传统的文化已经有两百多万年了。我们这个民族史,上古有的许多说法,很多的神话,不敢确定,因为没有文字的记载可为依据;所以孔子把历史暂时切断,对上古的研究,是从唐尧开始的。

到了近代,西方文化来了,外国人有意毁灭中国文化,甚至我们自己的学者,把三代都切断了,认为都靠不住,好像自己民族的历史愈短愈进步,最好我们只有一百多年的历史才光荣的样子,这个是非常可笑的事。庄子这里提出来,三代以上“有虞氏不及泰氏”,泰氏是谁啊?这个泰字古代写的是“太”,太初。像我们的历史,任何一本古史,开始已经不晓得是谁了,天、地、人谓之三皇,三皇以后就是五帝,三皇五帝以后,黄帝开始才有文化,慢慢才到了三代。

现在这一句话,“有虞氏不及泰氏”,代表了什么思想呢?我们现在有一句话,时代是进步的,这是我们现代人的话,而且是从西方文化观念过来的。但是站在中国文化传统的立场来讲,时代是退步的,人类是堕落的,文明一代不如一代。我们如何把进步和退步这两个观念统一呢?它的矛盾在什么地方呢?

所谓时代是进步的,是站在物质文明的立场来讲,社会的形态一天一天都在进步,后世的人比我们现在的人,还要进步,物质还更享受。认为时代是退步的,这是站在精神文明来讲;不但中国如此,西方也是这样。要研究西方文化,必须要推论到宗教方面去。任何一个宗教,都认为人类是在堕落,当然不只吃了苹果以后才堕落。这里提出来有虞氏不及泰氏,因为到了唐尧虞舜的时候,社会已经衰败,不行了。

由这一点可以知道,我们民族文化里最重要的理想的天下国家,是大同思想。大同思想是《礼记·礼运篇》里的一段,是孔子讲的。把《礼运》全篇都研究了,才晓得大同思想是认为人类在堕落,要回到我们原始老祖宗那个社会,那个才是大同的天下。这篇并不是说大同思想是我们努力的目标,而是说我们的文化本来就是这样的一个社会,这样一个非常安定的天下;后来是人类自己把社会破坏掉了。所以《礼运篇》一开头就说,孔子吃饱了饭,就站在走廊一个角落,在那里叹气,一个学生看到了就问他说,老师为什么叹气?孔子叹道,人类堕落,没有办法再回到那个境界!《礼运篇》是这样说的。我们读到这里,也认为孔子的感叹很多,就像宋朝词人辛稼轩的诗,所描写的那个味道。

饱饭闲游绕小溪  却将往事细寻思

有时思到难思处  拍碎栏杆人不知

他这首名诗,代表了古今中外一切人的心理。人有时候思考一个问题,想不通了,拍碎栏杆人不知。由于蒲衣子说到泰氏(太初),才说到《礼运篇》大同世界,庄子在《应帝王》这一篇,首先引出来有虞氏不及泰氏的问题。

 

为何提倡仁义孝慈

有虞氏,其犹藏仁以要人;亦得人矣,而未始出于非人。

中国文化诸子百家所标榜的,最好的太平日子,是唐尧虞舜时代。但是在道家的观念,那个时候已经堕落了;不过虽然堕落,还保持我们传统文化一个道德的精神。那个时候的人,尤其是唐尧虞舜这两位圣帝,“其犹藏仁以要人”,“要”不是要求的要,是说没有标榜什么仁义道义的,用不着这些教育。这个仁慈爱人的心理,是人性中本来有的,用不着去教育人发挥仁爱,因为个个都很仁爱。所以这个时候,人性的仁慈爱人之心,还自然含藏在人性的天然里面,大致上一般人都是这个样子。“亦得人矣”,这个时候的人心,文化社会,都是良善的。“而未始出于非人。”唐尧虞舜这个时候,虽然在道家看来,已经算是堕落了,但是还不能说出于非人;就是说没有坏人,善恶是非还没有严格的分别;社会上也很少有不对的人,大致上都对。

讲到这个道理,我们研究哲学的、历史的,特别要注意;我常说,我们的这个民族性是一个问题,包括整个人类的人性,都是非常可怕。因为人性天生都很坏,所以各个宗教,各个文化,各个哲学都是教人如何做好。由于人性缺乏仁义孝慈,所以千古以来的圣人都要人学仁义道德,要孝要慈。

任何一个文化思想,都要先了解当时的时代,譬如我们经常讲民族要团结,可见这个民族不团结;尤其是在国外看到,两个中国人在一起就有三派意见。一个人的时候,自己还对自己埋怨一番,吵架一下;或对镜子砸茶杯,出出气。所以说,人性的问题很严重。一个道德的时代,人性不懂教育,所以说要教育;有些国家标榜人道,可见是很不人道,所以才需要人道。凡是一种思想、一种主义,都是药方子,某一种病吃某一种药。孔子开的方子是仁义,老子开的方子是道德,诸子百家都在开方子;可是这个历史永远是毛病百出,各种方子几乎都吃不好,这是人类的悲哀。

这里代表道家思想的蒲衣子说,三代以上还算好的,不算坏。三代以上,我们上古的老祖宗所谓泰氏,泰氏是哪一个?是天皇啊,地皇啊,还是人皇呢?就很难讲。其实这里所讲的泰氏,等于儒家孔孟经常提的先王之道,这个先王是哪一王?先王就是我们的祖先,我们老祖宗先王之道就是王道。

 

上古人的生活和道行

泰氏,其卧徐徐,其觉于于;一以己为马,一以己为牛;

蒲衣子继续说,我们上古老祖宗那个时候,政治文化是道的境界,还不是德!以道家的思想,道衰了才有德,德衰了才有礼,礼衰了才有仁,仁又行不通了才有义,是这样一路下来的。我们上古时候,人都自然不要修道的,个个都在道的境界。人在睡觉的时候,“其卧徐徐”,形容他舒服得很呢!睡得徐徐的,慢慢的。徐徐是怎么样睡法?不知道,其睡徐徐,好像睡得很悠然!现在人睡觉很不悠然,尤其是在外国文化生活之下,每一分每一秒都紧张,所以现在的人很可怜,连觉都睡不好。上古人睡觉徐徐,也没有限定时间,年轻人最欢迎,可以大睡七八天,没有关系,也没有什么八点钟上班上课啊,更不会讲《庄子》,庄子在那个时候还没有出生呢!“其觉于于”,于于是形容很舒泰,懒洋洋的这个样子。

这两句话代表什么?代表梦觉一如,就是佛学禅宗常讲的醒梦一如。人没有昏迷过,无所谓睡眠,睡眠也是清醒;醒来以后,也没有昏迷,道的境界就是醒梦一如的。所以那个时候的人,善恶是非没有什么了不起,就是佛家要我们学佛的人修到无我,那个时候不谈有我无我,因为个个无我。

无我到什么程度呢?“一以己为马,一以己为牛”,你叫我是狗就是狗,你叫我是马就是马,你这个家伙蠢得像牛,好好,牛就牛吧!你这人笨得像狗一样,不错,狗就狗吧!没有关系。就是说,人没有这些名相,没有这些是非善恶的观念,没有差别。所以古人很多的文学词句,或者诗词里常说,呼牛呼马,一任人呼。任人,就是随便你高兴。因为这些名同,什么张三李四,老师大爷,你兄弟你哥子,都是不相干的代号。所以上古的民族,呼牛呼马,一任人呼。那个时代,没有善恶是非,是心境一如的境界。

其知情信,其德甚真,而未始入于非人。

这三句话,这个知就是智慧的智。上古人们的智慧,感情纯真没有虛伪,换句话说,骂人也骂得纯真。恭维人也恭维得很自然,所以他的智慧,他的“情信”,都很值得信任,自然大家呼牛呼马都可以嘛!人没有什么不相信别人,也没有什么不相信自己,所以“其知情信”。那个时候没有什么道德观念,但是他的道德很真实,“其德甚真”。这个时候,“而未始入于非人”,也没有觉得别人是错的,我是对的。时代文化愈到后来,学问知识愈高了,我见愈强;除了我的以外,别人都是错的,都在非人,看别人都不对。他说上古的时候,别人没有什么不对,个个都对,社会自然安定,人类没有是非。

 

民主自由是道德吗

肩吾见狂接舆。狂接舆曰:日中始何以语女?

肩吾是古代一个神仙,有道之士。在《逍遥游》、《大宗师》都见过他,他去看一个楚国的狂人接舆,这个狂是外号,他像我们小说上济颠和尚一样,假疯子。他名字叫陆接與,他骂过孔子,教训过孔子,《论语》上也提到过这个人,只晓得他是楚狂接舆,狂就是目空一切,道德很高,什么人都不在话下的。道家也认为这位楚狂接舆,是神仙得道之士。狂接舆说:“日中始何以语女?”刚才懂得阴阳八卦的那些人,告诉你些什么?

肩吾曰:告我君人者,以己出经式义度人,孰敢不听而化诸!

肩吾说,他对我讲,“君人者,以己出经式义度人”,领导人要以自己推及别人,就是儒家所讲的推己及人。“经”是一个直道:推己及人,也就是忠恕之道。“式义度人”是用一个格式,划一个规范,让大家遵守。“义”就是义理,这个义理就是思想问题;所谓仁义啊,道德啊。这里说的“度”,不是佛家讲度人的度,度就是一个规范,规范人家;换句话说,他告诉我一个领导天下国家的人,要推己及人。自己所需要的,别人也需要,订出来一个办法直道而行,立一个大家都适用的规范,去管理一般人,从道的轨道上来做。这样的领导人,“孰敢不听而化诸!”天下哪个人不听你的,不服从你呢!自然受你的感化。

这个故事到底有没有,很难考证,不过庄子提出来《应帝王》的要点,就是告诉我们怎么样做领导人,做个好皇帝;君人是领导人,所以叫做应帝王。但是大家要注意啊!如果说这是教我们领导学的,做一个好皇帝,我们每一个人都是自己的皇帝;要如何把自己的思想领导起来,就是改正自己的思想,才可能成为一个领导人。

在古代的思想,君是年高有德的,所以称君子。“君”字篆字体的写法,上面这个“尹”字,是拐杖,年纪大了走路靠拐杖。我们现在的手杖是西方化的,只有身体的半截,古代老人拿的拐杖是高高的,那很长的。下面的口字,代表一个人,就是这个嘴巴;这个老人手里拿着拐杖,就是“君”。所以年高有德,足以为大家的榜样的,就是君。除掉做领导人的观念以外,真正的君人,是如何建立自己的人格,给社会上做一个榜样。

他说,一个人能够推己及人,我要吃,别人也要吃,我要穿,别人也要穿,我要发财,别人也要发财;人与人之间,目的都相同,都是相等。所以“以己出经式义度人”,由你自己所需要,想到大众也需要;也就是做一个家长,要教育孩子,就不要忘记自己当孩子的时候,这样才容易懂孩子。可惜我们当了家长以后,就忘记自己当小孩子的时候;所以这个道理,就是讲领导学。陆接舆一听,这是什么话!

接舆曰:是欺德也;其于治天下也,犹涉海凿河而使蚉负山也。

你看这个狂人疯子,立刻说这是欺骗了道德,不是真正的道德。他说真正的领导人,学问如何?“其于治天下也,犹涉海凿河而使蚉负山也”。他说用推己及人,忠恕之道来治世,想到我需要,你也需要,这就是自由平等;独裁专制当然谈都不要谈了,如果都讲民主自由,会是真正最高的领导哲学吗?在陆接舆的看法,所谓民主自由,是欺骗道德的思想。他说这样的领导,不会成功的。“其于治天下也”,这样要求世界大同天下太平,“犹涉海凿河”,像是在昆仑山,或喜马拉雅山慢慢挖一条河,挖到东海,那要搞到哪一年啊?永远做不到。

大海本来现成的,当然我们海边人看大海没有什么,如果跑到西北高原一带,告诉他们海有这样大,有这样好玩,他不会相信的。我们当年到了康藏一带,我说海边是我的家乡,海是怎么样,讲了半天都不信;海水舀上来这么一晒就变盐巴,他们说哪有这回事!他们盐巴好困难哦!送他一块小小的盐巴,那像宝贝一样。所以说,想到海里玩,还慢慢挖一条河到海里,那不行!还叫一只蚊子来背一个泰山,背得动吗?这种思想要想领导天下人,做不到的。等于说,推己及人是以民主自由,自我为中心出发,以人文为出发的,这还不好吗?但在道家的观念,这个是天下大乱,等于叫蚊子来背个山,从高山挖河通大海一样的不可能。

 

天下如何治

夫圣人之治也,治外乎?

他说一个圣人治国家治天下,这是代表中国文化,是先王之道。我们传统老祖宗,至少我们古书上认为个个都是圣人,所以我们都是圣人之后。我们老祖宗是圣人贤人,不过我们也是“剩人”,剩下来的剩,剩下来没有用;又是“闲人”,没得用了嘛!我们本来就是“剩闲之流”。我们老祖宗是真圣人。这个圣人之治是如何呢?不是在外形上要求的,所以真正要天下太平,每个人自动自发,要求自己成圣人,不是要求别人。

正而后行,确乎能其事者而已矣。

他说真正先王之道,是圣帝明王治天下,不是要求别人的,而是要求自己的。人人自治,真正的自治,每个人变成真圣人。“正而后行”,每人都很正,正己而后正人,这样起作用。“确乎能其事者而已矣。”就是一句话,很实在的,的的确确,做到能做一件事就好了。吃饭嘛,规规矩矩就是吃饭;穿衣服嘛,规规矩矩穿衣服;换句话说,没有那么多花样。人类的智慧聪明学识愈高,花样愈多,人也愈靠不住了。下面是陆接舆的话。

且鸟高飞以避矰弋之害;鼷鼠深穴乎神丘之下以避熏凿之患,而曾二虫之无知!

他说鸟一定高飞,飞得那么高,怕打猎的人用网去抓它。这些鼷鼠、田鼠,“深穴乎神丘之下”,不是在普通的山丘打地洞,而是在神丘下打洞。老鼠很精明,在神庙、教堂的山坡下面打洞,一般人不来破坏,不会有人来熏那个洞。打猎的人很高明的,兔子啊,小动物,在洞里不出来,就用烟来熏一熏,它受不了,就跑出来被捉了,所以小老鼠们田鼠们,懂这个道理,洞挖得深深的又在庙的地下。

“而曾二虫之无知”,你想想看,天生万物,都各自有他自己的聪明,不能说鸟同老鼠它们一点聪明没有,它们绝顶的聪明,都晓得避开祸害。可是虽然它已经够聪明,躲开了祸害,唯一不能躲开的是世界上的大混蛋---人。不管地洞打得多深,飞得多高,人都有办法把它抓到。所以我经常说,人讲自己是万物之灵,万物看人是非常讨厌。牛也比我们老实,猪也比我们老实。所以我们讲到中国历史、哲学,在明朝末年,就有人写很多幽默的文章,有一个状元杨升庵写的《二十五史弹词》,就是对历史哲学幽默的反面文章。

还有一本《木皮散客鼓词》,也是对历史一个反批。他从人类开始讲起,他说河里的游鱼犯下了什么罪啊!刮了鳞子还要加上葱花。有一些还要洒上辣椒、姜汁、酱油,把它拿来熏了吃。你看这个人类多讨厌!人最坏了。这个鸟跟老鼠二虫,你说它无知吗?它有最高明的智慧,可是有一个更高智慧的人,反而伤害它的生命。这是第二段,庄子在《应帝王》又挂了两个问题在那里,没有给我们作结论,他好像讲了一半又不讲了,又再来一个。

天根游于殷阳,至蓼水之上,适遭无名人而问焉,曰:请问为天下。

这个天根是什么人,就不要研究了,反正有这么一个人。庄子这个名称,天的根,地就是靠他来的,“天根游于殷阳”,殷阳在哪里呢?也不需要考证。阳是代表南方,光的一面谓之阳。天根到殷阳这个地方来玩,到了“蓼水之上”,这个水在哪里呢?也没有固定。这都是他假托的,是四个假托。他碰到一个没得名字的人,“无名人”,就向他请教了。请教什么呢?“请问为天下。”怎么样治天下?拿现在的观念来说,就是怎么样使社会安定,真正成为最好的社会。

无名人曰:去!汝鄙人也。何问之不预(豫)也!

无名人说,去!就是滚你的。“汝鄙人也”,你这个脏得很的人。“何问之不豫也”,你问问题要问一个好一点的,怎么问那么一个脏的问题,多讨厌的一个问题!要是我们现在一听,有个年轻人请问如何做领袖,如何创事业,我们一定很奖励这个年轻人,认为他很有办法,很有出息,前途无量,后途无穷的。如果碰到这个无名人,嘿,你滚!你真脏得很,要问也问一个好的问题,怎么问治天下这样一个不痛快的问题!

 

如何成为领导者

天根问如何治天下,答复是一顿骂。下面讲了一个理由:

予方将与造物者为人,厌,则又乘夫莽眇之鸟,以出六极之外,而游无何有之乡,以处圹埌之野。

这是他的说法。他说我啊!现在自己正“与造物者为人”,与天地合一。这个造物是个代名词,代表能够创造宇宙万物的一个功能。他说我现在正跟能够造万物这个功能合一呢!换句话说,我正在恢复生命的本能。“厌”,有时候也烦起来,烦起来怎么办呢?“则又乘夫莽眇之鸟”,这个鸟是假设的,就是讲天地这个空间、太空。莽是苍苍莽莽,眇是看不见的,就是这么一个鸟。这个鸟并不是真的鸟,后世道家、佛家综合起来说,游于太虚之上,游于虚空之中。“以出六极之外”,六极就是古代所讲的时空的观念,宇宙的观念。东南西北上下谓之六极,超过这个时空以外,到什么地方去玩呢?“而游无何有之乡”,到达一个空都没有的地方,“以处圹垠之野”,“圹垠”也是假托的,有一个地方,什么都没有,到无量无边这个圹野里去玩。

这里有两段观念,第一是说我正跟形而上的道体,能超万物的那个功能合一,正在这个境界里头,懒得答复人世间的事情。得道的人永远都是很舒服吗?有时候蛮讨厌的。讨厌什么?讨厌自己!当我们讨厌自己时,到哪里去玩呢?他说到一个空空洞洞,四顾无人的那个境界里玩。

第二是讲修道的方法,永远做到空的境界。这个修道的方法,他这样形容,是讲什么呢?调心。任何悟道得道的人,有没有烦恼?有烦恼,圣人的烦恼。所以悟道以后必须修道。修个什么呢?调心而已;所以一切的方法,任何佛家、道家、儒家各种的方法,不管怎么样高明的方法,总而言之,一个名词,调心。调整自己的心境。庄子说了这两段的故事。

汝又何帛以治天下感予之心为?又复问。

“帛”字是讲道理。他说,你来问我“以治天下”,怎么治理天下的道理,你想用这个仁慈的观念,来感动我的道心吧!就把他骂一顿。这个人被骂了还不死心,“又复问”,又问无名人,他问了什么问题没有讲了。换句话说,他问怎么修道,无名人就讲了一个道理。

无名人曰:汝游心于淡,合气于漠,顺物自然而无容私焉,而天下治矣。

我们先来了解原文。世界上一切宗教、哲学,任何的学问,一切的知识,修养的方法,也都是一个名词“调心”,调整我们的心境,使它永远平安,就是这个作用。调心的道理,庄子用的名词是“游心”。

人的个性、心境,喜欢悠游自在,但是人类把自己的思想情绪搞得很紧张,反而不能悠游自在,所以不能逍遥不得自由。“汝游心于淡”,你必须修养调整自己的心境,使心境永远是淡泊的。淡就是没有味道,咸甜苦辣酸都没有,也就是心清如水。我们后世的形容,说得道的人止水澄清,像一片止水一样的安详寂静,这就是淡的境界。这一句话,后世有一句名言,是诸葛亮讲的,“淡泊以明志,宁静以致远”。

诸葛亮这两句话,影响后世知识分子的修养非常有力。但是这两句话的思想根源是出于道家,不是儒家;诸葛亮一生的做人从政作风,始终是儒家,可是他的思想修养是道家。因此我们后世人演京戏,扮演诸葛亮,都穿上道家的衣服,一个八卦袍,拿个鸡毛扇子;俗话说拿到鸡毛当令箭,就是从诸葛亮开始的。淡泊以明志这一句话,就是根据《庄子》这里来的,所谓游心于淡。

战国时候,道家思想兴盛,孟子提出来的养气,类同庄子所讲的“合气于漠”。孟子所讲的浩然之气,充塞于天地之间,是有形的;庄子所讲的合气于漠,比有形还要进一层,到达无形。“漠”是无量无边广漠之野。这个漠字,在《逍遥游》里已经提到过。但是这个“气”字,后世一提到道家的“气”字,都走入一个错误的观念,拼命练气功;靠鼻子呼吸之气,哼啊哈啊地练。这是有形的呼吸,不是气,这是空气的气。孟子的养气,与庄子的合气,是什么气呢?是意气;意志那个意,是心念;换句话就是生命的功能,看不见的。呼吸是它的外形,不是气的真形,真形是看不见的。在不呼也不吸的时候,那个静止凝定的阶段,就是气的功能。

大家要想练气的话,先要从这个地方体会。但是自己没办法体会,除非你是得定的人,那么你只有拿别人来体会。怎么体会呢?你看别人睡觉,睡得最熟的时候,呼吸来往常常像拉风箱一样,年轻人没有看到过啦!那也像吹笛子一样,吹进来吹出去,这个鼻子,呼啊吸啊!但是有一度很短暂,完全没有呼吸,那个时候才是真睡着了,一点呼吸都没有。一刹那之间又吸……这么一口,那是吸气了,吸气的时候,差不多脑神经已经清醒了;不过他马上忘记了,觉得自己还在睡觉。所以一个人的真正睡眠,只要有三分钟到五分钟完全睡着了,呼吸到达了完全宁静,比你几个钟头的睡眠还要好。我们虽然在床上睡五六个钟头,而真正睡着的休息,不过几分钟而已;其他的时候,只能算是睡眠中的浪费。而且,那是大昏沉的状态,不过我们习惯了大昏沉,还是觉得很舒服。

由于中国文化的影响,日本和韩国有一个气功,叫做合气道。什么是合气道?真的合气是不呼不吸,就是佛家讲止观的那个“息”字。不呼也不吸,等于呼吸暂停了,那个是合气。

他说游心于淡的修养方法,是合气于漠,是广漠之野,什么都没有,修养到这个时候,“顺物自然而无容私焉”,人就顺天地自然之理生活着,没有一点私心,无我相,无私心自然就是大公嘛!他没有叫我们要大公。只要人修养到无私,“而天下治矣。”天下自然太平了,何必要有什么方法领导治理天下!所以我们做一个领导别人的人,乃至当一个班长,做一个家长,反正你身上有个长字,有个员字的头衔,就要留意这个。

要如何领导得好呢?只要你做到这三点,第一点,淡泊以明志,游心于淡,自己没有要求,这点我们就做不到;人一定会要求别人的,要做到一切游心于淡才行。第二点,合气于漠,生命的本能修养到空、定的境界,然后起用。第三点,顺乎自然而无私,只要人人无私,这个天下自然大治了。

庄子这一篇很奇怪!三段都挂萝卜干一样,东挂一块,西挂一块,你怎么把它逗拢来做一盘菜呢?那就是我们自己的事了。下面又来一个。

 

聪明努力不一定行

阳子居见老聃,曰:有人于此,向疾强梁,物彻疏明,学道不倦。如是者,可比明王乎?

阳子是姓,居是人名,阳子居去看老子,他是老子的学生。“有人于此,向疾强梁”,他描写有一个人,什么人就不管啦!张三李四都不问,有一个人“向疾强梁”,疾不是生病,是脑筋反应得快,第一等聪明,某一个地方一响,他闻一而知十,马上就反应出来。你划一个圈圈,他说是数学上的零,什么都懂马上都晓得。

“强梁”,身体精神非常的健康强壮。这样的人很难找,反应快就是聪明人,反应慢就是笨人;其实天下人的聪明是相等的,没有哪个人笨一点。不过有些人,你一说当下他就明白了;有些人到死的时候才明白,就差那么远!最聪明的人,声音一响,他已经懂了。就像历史上汉高祖,张良用脚在桌子底下一踢,他就明白了。

“物彻”,任何东西,只要眼睛一看,都懂了,透彻得很,

“疏明”,这个胸襟很开阔,万事很明白。这样一个人很可爱,如果我们碰到这样的一个人,一定是跟他的。而且,他不但聪明身体健康,胸襟阔大,气度高雅,又学道不倦。当然不是打坐的修道不倦,打坐哪里会疲倦呢!坐在那里本来是休息呀!这个道是活的道,治世之人真正的道,不是坐在那里死的,是起来能够做事的;在做事的时候,心境又游心于淡,合气于漠,顺物自然,这是道。

而且这个人又学道不倦,不勉强自己,随时提醒自己在修道,不是被动的,是主动的。这样一个人好不好?当然好。“如是者,可比明王乎!”这样可以做一个治世的圣人,治世的帝王吧!历史上所描写的唐尧虞舜,或者商汤,或者周文王、周武王,大概可以做到。等而下之的秦始皇、汉高祖、唐太宗等人,条件都还不够;因为治世的明王,有天生睿智,是铁打之士,这样才算是一个治世帝王的材料。

老聃曰:是于圣人也,胥易技系,劳形怵心者也。

老子说,这个马马虎虎,算是一个人就是了,如果说够得上圣人之道的,他还早呢!“胥易技系”,他说这一种人啊!他已经把人性中不是真的圣情,用过度了,变易了;看起来,与普通人很不一样;他的技术已经散了,不是整体;“劳形”,虽然聪明,这个生命不是完整的,自己很劳苦;庄子也讲“巧者劳,智者忧,无能者无所求”的名言。巧者,是指能干的人,聪明有学问的人,他们又劳苦烦恼又多。笨笨的一样都不能的,这个人最舒服,也一无所求。“蔬食而遨游”,吃饱了饭菜,一天悠哉游哉,睡睡觉,打打坐,什么事情都可以不干。“泛若不系之舟”,悠哉游哉,吊儿郎当,好像在没有人的船上漂来漂去。世界上有不少这样的人,不要修道,他已经是道了。懒惰的同学,很可以把这几句抄起来,如果老师叫你交报告的时候,你就写上这是庄子那里学的。所以这个老子就讲了,这样的人,还是“劳形怵心”,他心里头有忧患,随时都觉得不好。

 

真正的明王之治

且也虎豹之文来田,猨狙之便,执斄之狗来藉。如是者,可比明王乎?阳子居蹴然曰:敢问明王之治。

这就是老庄之道,道家的思想。这里庄子引用老子的话,老子有没有说过呢?不知道,不过《庄子》这里是这样说的。刚才老子已经讲过了,他说这样的人,比他为明王,他没有直说这个不行,老子没有下断语;换句话说,这样的人不是人性的自然,他已经把人性雕刻了,加上后天的做假,已经把人性支离破碎了。

再进一步说,“且也”,并且“虎豹之文来田”,老虎、豹子身上长的花纹,皮毛又好又美;“田”,古代叫做田猎,到野外去打猎。为什么猎人非要杀掉虎、豹不可呢?因为它身上的皮好,做了皮袄穿上很暖和,而且花纹很高明,所以老虎、豹子的这条命,是因为身上的皮毛引来残杀而送掉的。

“猨狙之便”,猨狙是猴子里的一种,猴子的种类很多,猨狙身体很灵便,在树上跳来跳去,猴子因为灵便,人把它捉来养,教它变把戏,或者关在动物园。“执斄之狗”,“斄”是斄牛,很笨大的动物,猎狗很精灵,鼻子一闻就找到猎物了。狗因为鼻子很灵敏,所以被人养成猎犬。虎、豹一身都有用,连虎骨、虎牙、骨髓、虎皮,没有哪一样不可以补人的;就像牛一样,从牛奶到牛皮、牛毛,样样有用,就是因为有用,才招来祸害。猴子因为太聪明被人捉了,聪明的小狗因为嗅觉好,所以被训练打猎,“来藉”就是被人家用绳子拴起来。

“如是者,可比明王乎?”老子说,这样就是高明的皇帝,就是圣帝明王。老子说的这个道理,只能够悟,不能够讲,讲出来很讨厌的。把人变成狗啊!把人变成什么啊!把天下事都变成猎物,这些都是道家的思想。所以逐鹿中原,把国家天下变成猎物,变成虎豹,谁有本事打猎打到了,这个就归你所有了,这一块肉归你吃了;而那些聪明的都变成猎狗,可以看门,能干的变成养的猴子,他所谓圣帝明王,就是一个动物园的园长,而养些高明的动物。意思大致如此,我没有讲完,因为我实在讲不下去,这个内幕不能拉穿的,讲完了就拉穿了;对于历史哲学看通了,太没有味

道,这样叫做明王啊!我向诸位声明,我留了一手。

“阳子居蹴然曰:敢问明王之治。”这个阳子居听到这里,很惊讶,眉毛也皱起来,就问老子,明王治天下怎么治?庄子描写越是高明的人,他用人的办法越是这样。老子讲什么叫明王,高明的领导,就是这个样子;所以听得阳子居很不是味道,请问他究竟明王治世之道如何。

老聃曰:明王之治:功盖天下,而似不自己,化贷万物而民弗恃;有莫举名,使物自喜;立乎不测,而游于无有者也。

这都是领导学啊!最高的领导学有好有坏,这还是上级的,不是最上层;最上层的庄子前面已经讲过了。这些治世的明王,秦始皇开始,拿中国历史来讲,秦汉唐宋元明清,都谈不上明王;如果我们拿教育程度来比喻,这一些明王,是我们这个政治研究所一年级的学生,至于上古那些明王,有虞氏、泰氏,是我们政治研究所毕业的学生;至于说秦始皇、汉高祖、唐太宗、朱元璋等等,是我们政治研究所开除的学生,就是这样一个比喻。所以现在老子讲的明王之治,那些还在政治研究所一年级的学生,已经那么高明了。

“明王之治”,我告诉你,“功盖天下,而似不自己”;譬如周文王、周武王,加上帮忙的姜太公,周公几个兄弟,就使周朝八百年天不太平。以功劳来说,为老百姓做事的功劳,第一是武功,第二是为老百姓做事,爱人爱天下的功劳,所以说是功盖天下。

“而似”注意这个似字啊,妙就妙在这个似,好像自己不占有,就是老子所讲的,以身为天下先,身先天下,就是这个道理。“功盖天下而似不自己”,也就是我们现在民主思想的为民服务。民主思想是西方来的,为民服务,人人也为我服务,是同样道理。所以你肯牺牲自己的,天下自然归心;不肯牺牲自己的,你一个人也活不了。所以人能为大家而生活,自己才有生活,这就是功盖天下,而似不自己。“化贷万物”,这个贷是假借。他说,他是借用道德的感化,是爱是仁慈及于万物,“而民弗恃”,人民觉得心理上没什么害怕,觉得这一位领导人,真是为我们,是爱我们的。“有莫举名,使物自喜”,他也用不着标榜自己的功德与声望,而天下个个都喜爱他。

下面一句最重要,历代帝王拿来做秘诀的四个字,“立乎不测”,究竟有多高、多深、多伟大,是你想象不到的,估计不了的。这就是说圣帝明王的心理,你是没有办法去猜测的,因为他立乎不测之地,唯有得道的才做得到立乎不测。“而游于无有者也。”那是真正的道了,真做到了那样可以学道了,游心于无有者也,最后游心在空灵的境界。

庄子对于《应帝王》,四段挂了四个问题在那里,他没有给你联起来。其实每一节他都给你联了起来,这个中间要用思想了,不要被庄子的文章所骗。庄子这一篇《应帝王》,等于是他最好的密宗,那秘密得很!但是他摆在那里你就不懂,你如果把这几段连起来,你就大彻大悟了。不是禅宗那个大彻大悟,对于《应帝王》这一道大彻大悟了,那么入世之道,历史哲学就都搞通了。

 

神巫给壶子看相

郑有神巫曰季咸,知人之死生存亡,祸福寿天,期以岁月旬日,若神。郑人见之,皆弃而走。

郑国有一个最了不起的巫师,这个巫师太神化了,比什么教主、法师、活佛、大师,反正比什么老师都高明。这个神巫名叫季咸,能知过去未来。我们人生最需要问的几个问题,这个神巫都知道;“知人之死生存亡”,知道几时你会死,你来生到哪里投生,前生什么变的。他能够知道存亡、成功与失败,国家有没有问题,政权有没有问题,存在与灭亡,他都预先知道。“祸福”,会不会闯祸,买了股票会不会赚,利息会不会跌,这些祸福他清清楚楚。还有一个“寿夭”,活到多大,是不是活到九十九,或者是一百零一,哪一天会死,这几个都是人生大问题,他通通知道。

我们人天天担心的生死存亡,祸福寿夭,这位神巫通通知道。“期以岁月旬日,若神”,他只要告诉你,过十天就死掉,氧气都来不及上,打点滴打水桶也没有用,救不了的,他说你几时死就会死,断得准准的“若神”。所以郑国全国的人看到他就逃,深怕他说一句坏话,或是什么时候要死,所以都吓死了,看到他就逃。

列子见之而心醉,归,以告壶子,曰:始吾以夫子之道为至矣,则又有至焉者矣。

以道家传统来讲,庄子是列子的徒弟,“见之而心醉”,心里头就迷住了;相信一个人到入迷的程度,像喝醉酒一样,叫做心醉。后来文学有醉心于某人的字句,就是迷到你像喝醉酒一样,糊里糊涂的,又像吃了迷幻药,所以列子见了这个人像吃了迷幻药一样。“以告壶子”,回来给他老师壶子讲,老师,告诉你,这个人有神通。

“始吾以夫子之道为至矣,则又有至焉者矣。”他也很老实告诉壶子,老师呀!我找到一个好老师,我开始以为你老人家的道是最高的,世界上只有你第一!现在我又找到一个第一,你变成第二了;有一个人比你还高,这个人就是季咸,神巫。列子这个学生很老实,不像有些学生,不好意思说;他很直接讲,因为这样才是好学生嘛!这个老师壶子也很直。

壶子曰:吾与汝既其文,未既其实,而固得道与?众雌而无雄,而又奚卵焉!而以道与世亢,必信,夫故使人得而相汝。尝试与来,以予示之。

壶子说:这样哦!本来你认为我第一,现在我变成第二了。不过壶子说,老弟啊!我早晓得你这个家伙靠不住,我早就留了一手。我告诉你那个道啊!“吾与汝既其文,末既其实”,外表的道是传你一点,真道啊!我还放在口袋里;晓得你靠不住,所以没有传。“而固得道与?”你认为我传了你道吗?我真道没有传你耶!

“众雌而无雄,而又奚卵焉”,我传你的道等于拿几个母鸡给你,没有给你公鸡,所以永远不会生小鸡,不会有结果的,修不成的,你以为你得道啊!

“而以道与世亢,必信,夫故使人得而相汝”,唉!你这个孩子,所以我不能传你道,你晓得吗?我早看你不对劲,所以留了一手。你认为学了道,“与世亢”,亢就是傲慢,一般修道人患这个毛病,认为学成世界上第一了,超越世界,这样就不能修道;佛也好,道也好,越学越谦虚越平凡,才可以学。你学一些道啊!与世亢,这样可以吗?“必信,夫故使人得而相汝。”因为你觉得自己有道有法,处处保持一脸道气,满嘴道话,嗄……你这个嗯……所以人家一看你就知道你是个修道的。等于我们这里一看,学佛的,一身佛味就来了,这个……很难受。你就是这样,所以给人家一看就知道。嗳!本来我第一,你既然找到另外一个第一,你把那个第一带来给我这个老二看一看。“尝试与来,以予示之”,你叫他来看我。

明日,列子与之见壶子。出而谓列子曰:嘻!子之先生死矣!弗活矣!不以旬数矣!吾见怪焉,见湿灰焉。

第二天,“列子与之见壶子。”列子就把这位第一的老师带来看壶子,才看了一眼,那个家伙就跑出去了。“出而谓列子曰”,告诉列子说,“嘻”!唉呀!不得了,“子之先生死矣!”你的老师要死了,“弗活矣!”活不了,不管中医、西医什么偏方,都治不了。“不以旬数矣!”不到十天,包死无疑!“吾见怪焉”,我看都不敢多看了,要死的人很奇怪,样子一股死相。“见湿灰焉。”像那个死灰一样!灰还淋了水,那还会变成水泥地,哪还有活的呀!

列子入,泣涕沾襟以告壶子。壶子曰:乡吾示之以地文,萌乎不震不正。

“列子入,泣涕沾襟以告壶子。”列子还有良心啦!管他第一老师第二老师,总归他叫过老师,所以回来很伤心,鼻涕眼泪一大堆,老师糟糕了,要办丧事了。壶子说,你哭个什么,不要怕。

“乡吾示之以地文,萌乎不震不正。”你懂什么!不要怕,刚刚他来,我试他一下,给他看另外一个面孔,给他看一个工夫,就是把气停住了,呼吸也闭了,身上的光芒都收进去了,脸就变成死灰那个样子了;所以看起来没有道,背也驼起来了,一副怪像。我现一个神通的工夫给他看看,他就看不懂了。你不是说他能知过去未来吗?这一下他就不知道了嘛!我刚才显示的是地文之道。“萌乎”,现一点点东西给他看看,“不震不正”没有活动,死的;邪的不正,正的东西是活的,震的东西是永远在活动。要注意啊!反面就看出来懂了,这是庄子的密宗哦!不震,所以说你们打坐修道,不要认为身上抖动就是震,不是这个意思,震是代表活的。再看郭象对这一段的注解。

萌然不动,亦不自正,与枯木同其不华,湿灰均于寂魄,此乃至人无感之时也。夫至人其动也天,其静也地,其行也水流,其止也渊默。渊默之与水流,天行之与地止,其于不为而自尔,一也。今季咸见其尸居而坐忘,即为之将死,睹其神动而天随因谓之有生,诚应不以心而理自玄,符与变化升降而以世为量,然后足为物主,而顺时无极,故非相者所测耳。此应帝王之大意也。

“萌然不动,亦不自正,与枯木同其不华,湿灰均于寂魄,此乃至人无感之时也。”所以工夫就是入定,到这个境界同外界,所谓内外隔绝了,无感之时也。“夫至人其动也天,其静也地,其行也水流”,做事的时候,行云流水。“其止也渊默,渊默之与水流,天行之与地止,其于不为而自尔,一也。”

“今季咸见其尸居而坐忘,即谓之将死,睹其神动而天随因谓之有生,诚应不以心而理自玄,符与变化升降而以世为量,然后足为物主而顺时无极,故非相者所测耳。此应帝王之大意也”。入定的人,像尸体一样,坐在那儿尸居,“坐忘”,他已经空了。尸居也是一种定喔!不是每一种定都是这样,这种在道家叫做入地文之定,地仙之定。他说今季咸看到壶子尸居,这个人像尸体一样坐在那里,坐忘,好像人已经阳神出窍了,离开了身体。因此你看相是看不出来的。

《应帝王》这一段,列子的老师壶子,我们拿普通的一个俗语来讲,正在弓神巫斗法呢!拿小说的口吻来讲,壶子表示了一个修道的境界,给这位神巫看,神巫就说他马上要死了。下面回到《庄子》本文,壶子告诉列子。

 

壶子的境界

是殆见吾杜德机也。尝又与来。

“杜德机”是庄子造的名词,在庄子以前,中国其他的书上没有。所谓杜,就是关门。德,就是一切活动的作用,如果把这个机关关起来,这一切就关闭了。这个关闭的道理呢!如果我们拿实际修养的工夫来说,就是一个普通学道的人,达到气住脉停,气也住了,脉也停的程度。杜德机不止是气住脉停而已,譬如说把呼吸的气停止了,血液都不流行了,脉搏不跳了,这是生理上的工夫。这种生理上的工夫,不只得到禅定的人做得到,有许多练气功的,练武功或者练瑜珈术的人,也可以做到;可是不能算是气住脉停的最高境界,不能算是禅定的境界。

所谓禅定境界,气住脉停还算容易,但是思想念头都关闭了却很难;比气住脉停还要难。思想完全关闭了,呼吸几乎完全停止了,血脉也不流行了,全身脉搏都停止了。这种身心的配行,就是杜德机的境界。现在我们把杜德机实在的这个情形,向诸位解释清楚。杜德机这个名称,在中国的文学上,经常出现,很多诗词,以及古人写的文章经常引用。现在这个壶子告诉列子,那个神巫看了他就跑,因为当时我给他看的是地文境界,以天、地、人三个符号做标准,我这一次给他看我的工夫修养境界是地文。所谓地是阴的,纯阴的,不是阳的,因此他吩咐列子,“尝又与来。”他说你呀,再陪他来看我。

明日,又与之见壶子。出而谓列子曰:幸矣,子之先生遇我也!有瘳矣,全然有生矣!吾见其杜权矣。

第二天列子又陪他来看壶子。“出而谓列子曰:幸矣,子之先生遇我也!有瘳矣”,神巫出来对列子说,今天好了,很幸运,你的老师总算碰到我,这条命有救了;“全然有生矣!”今天看一下有了生机不会死,都是我的功劳,因为他看了我一下。这也是现在人常说的,是我的加被,是我的感应,或者我念个咒子把他弄好了;都是把功归之于自己的办法。神巫还说我现在看到他,“见其杜权矣”,杜权不同于杜德机。杜就是关闭,所以我们读古书,常常读到杜门谢客,就是关起门来不见客的意思。他说上次看到他快要死了,完全关闭了,今天暂时还有一条生机有救了。

列子入,以告壶子。壶子曰:乡吾示之以天壤,名实不入,而机发于踵。是殆见吾善者机也。尝又与来。

列子听了这个话很高兴,回来给他老师报告。壶子说,“乡吾示之以天壤”,中国文化许多古书上,这个“乡”字同“向”,有许多地方通用,就是刚刚。他说,我刚刚表现给他看的是“天壤”,就是向上升的,阳气上来向高空走,上天的境界。

“名实不入,而机发于踵。是殆见吾善者机也。”我们要注意!这就是修养三步的工夫,杜德机是地文之学,完全进入阴的境界,定下去什么都没有。像庄子那么明白地讲,对我们学佛修禅定的人有很大的帮助;换句话说,我们普通一个人修养很向往入定。其实真正的入定,拿中国文化的道理说,是阴境界,正是关闭。所谓修道成功,拿道家观念来讲,是要纯阳之体,是纯阳的境界;纯阳的境界不是关闭,是开发的,等于佛家所讲的大圆镜智,佛光普照的那个道理。

但是,要阳气真正地发起,必须要经过阴境界才行。因为阴极则阳生,所以静到极点,才能真正发起那个动;那个动不是大动,是静中自动,就是升华的境界。庄子写到这个地方,也等于说,把这些境界的实际情形,都泄露给我们了。他说到了这个境界是“名实不入”,这个名,代表一切外界的现象;实,代表外界一切我们认为真实的环境。换句话说,到了这个境界,所谓“名实不入”,不是内外隔绝,而是外面一切的境界影响,虽然过来,但这个心不动,是自然的不动念,不是有意的控制。

普通要修养到不动心,把念头完全控制到不动心,已经非常困难;即使做到了,也正是地文的境界,是阴境界。即使到达阴境界的最高点,对于道的修养还没有影子呢!只是初步摸到而已!等到了“天文”的境界,所谓“天壤”的境界,阴极阳生的时候,就是名实不入。如果再加上两个字,就是名实不入于中;不是心脏脑子这个中,这个中是抽象的,等于是本体自性。

名实不入于中,“而机发于踵”。这个时候的机,也包括了气。不过,气不完全是机,在这一句中的机,就是我们现在所讲的修气脉。普通我们修道学佛的,现在很流行注重修气脉;气是气,但是要注意,不是修鼻子呼吸的气;鼻子呼吸的气是气的最初步。因为这个气没有什么可修的,大家拼命练气功的要特别注意,因为这个气是往来的,是生灭的,一下进来,一下出去。吸进来尽力地把它控制不呼出去,呼出去了又要停住不吸进来,那样也不过多停留一点点时间而已!你工夫再高,停留时间再久,它仍然是一来一去。

所以,认为呼吸之气就是生命的气,完全错了。因为这个气,有生有灭,有来有往,所以修息修气,就是一生一灭。其间那个生灭的本能,那个作用才叫做气。原理上是如此,也是事实,大家自己去体会。所以机发于踵所指的这个气,就是我们讲气脉的气。

至于修脉呢,比气又更进一步了。脉不是血管,也离不开每一个微血管的神经,那是它的初步。真正的脉还不是微血管神经,而是我们生命同宇宙之间的交流、交通的,看不到,是无形无象的,可是有这么一个作用;只有拿自己本身做试验,修养工夫到达的时候,自然会知道。所以修气修脉,修成功了,就是庄子所讲的这个机了,机关这个机,就有把握了。“而机发于踵”。气脉,都是从脚底心发动的;这一点我们常常强调,非常重要。所以《庄子》内七篇之中,在《齐物论》、《逍遥游》也都说过;普通人的呼吸只到肺部,或在喉咙,就是我们刚才讲的呼吸往来,所以普通人活到若干时间一定会死的。

但是至人,得道的人之息,每一呼吸都到达脚底心,这个就是机发于踵。所以我们这个脚后跟、脚底心非常重要。尤其是脚底心,古人讲的至理名言:“精从足底生”这个精,不是指精虫卵脏那个精,而是精神的精,就是生命的本来。精从足底生,是精神的生命,所以说机发于踵。

列子的老师壶子讲,“是殆见吾善者机也”,他说这个人总算看到了一点,也懂一点了,肴相嘛!这个人总算会看了;看到我善的好的一面。善是代表阳,我们中国讲修养的说,为善最乐,那不是理论,而是实际的事;人真正做了善事,会非常快乐的。快乐不是高兴喔!高兴还不算快乐。因为善的思想代表阳,阳机就充满,生机就充满。做坏事,忧愁苦虑,是代表阴,或者恶事越做越多,就会阴气越来越重。普通看相的也看得出来。所以他说这个人总算见到我善的一面,看到阳机发动了。因此,他又告诉列子,“尝又与来”,你再叫他来,这是第二次。

明日,又与之见壶子。出而谓列子曰:子之先生不齐,吾无得而相焉。试齐,且复相之。

第二天,列子又陪他来看壶子。看了壶子出来说,你这位老师啊,莫名其妙,这个人不正常,一下这样一下那样,不整齐,不划一,颠颠倒倒。“吾无得而相焉。”我看不透了,我没有办法看他的相了。“试齐,且复相之”,慢慢来,等他不颠倒了,正常的时候,我再来看。

列子入,以告壶子。壶子曰:吾乡示之以太冲莫胜,是殆见吾衡气机也。

列子就进来向壶子报告。壶子说三个了,一个杜德机,一个善者机,现在讲一个衡气机。他说,我刚刚表示给他看的是太冲。学中国医学的《黄帝内经》,有讲到冲脉,也可以代表密宗讲的中脉。“太冲”就是上下贯通,天人一贯,他说我刚刚给他看的是站在中道的道理。如果离开气脉身体的问题,拿哲学观念的中道来讲,既不是空,也不是有;所以他看不出来形而上道的境界。“太冲莫胜”,是没有任何可以超过它的;这就是空嘛!是真空。世界上所有东西都可以比较,只有空没有办法比较,空就是空了,没有比较了,所以说太冲莫胜。“是殆见吾衡气机也。”这个衡是平衡的意思,就是平等平等,平等圆满的意思。他说他刚刚总算看到,我在如佛家所说的万法平等,万念皆空的境界了。

庄子又说了一个故事,《应帝王》这一篇非常妙,一节一节都是故事,没有一个地方完全做结论的。其实结论就在这个题目应帝王;换句话说,结论也就在我们自己的心里,自己用智慧去做结论吧!应帝王也就是入世之道。

 

壶子说修道

鲵桓之审为渊,止水之审为渊,流水之审为渊。渊有九名,此处三焉。尝又与来。

这一节,壶子拿流水来形容,研究唯识学的同学,正好作一个参考。唯识学讲,我们生命根本的第八阿赖耶识,所谓“一切种子如瀑流”,如一股流水一样。我们现在插进来研究这个问题,拿水来做比方的,不但儒释道三家,很多宗教教主,讲到人性的问题,心理现状,乃至生命的问题时,都拿流水来作比喻,作解释。这又是个问题,也是非常有趣而且高深的问题。

现在来看本文,壶子告诉列子说,“鲵桓之审为渊”,这是大鱼在那里游动,“审”就是很准很久,在熟练的地方游动,慢慢这个地方形成一个深渊;因为鱼在游动,水在波动,每一秒都在动,由于波动的力量,慢慢把那个地方挖空了,挖得很深。水很深的地方就是一种渊。

“止水之审为渊”,还有一种水,是很有力的从上游下来,冲到最后最深的地方,由于水冲击久了,形成一个深潭,这两种,一个是活动的,一个是死的,等于呆的。

“流水之审为渊”,这一种渊是流动的水经过之处,在那个地方打转,水打转的地方也形成渊。譬如我们到新店,我记得好像有那么个地方,有发电机在那里,那里的水就是深渊。许多青年游水,碰到那个水流就沉下去了,水在旋转下面就是一个深渊。他形容了三个深渊,一个是活动的水,一个是止水,一个是旋转的水。他说,实际上流水构成的深渊,“渊有九名”,仔细的分别有九种,“此处三焉”。他说我只给你讲三个地方、三种现象。他又不作结论,让你自己参!自己去研究,去想。

壶子把水说了三种状况,表现了三种工夫、三种修养的境界;他告诉列子要注意,水变成深渊有九个,不过大原则提了三个。所以我们研究心性修养之术,也是最高的哲学,如果不做工夫,只作学术研究,这些东西非常有趣。

譬如中国的《易经》只讲到八卦,有一卦是卦不出来的卦,那是第九卦,没得卦;后人叫太极,叫真空。这个是讲八卦的现象。同样的,释迦牟尼佛讲心性之道,讲唯识的八识,实际上有九识,第九识叫阿摩罗识,白净识。那是七七八八,七八九,都很妙的。最近大家不是在研究唯识吗?唯识最重要的也是三渊,与庄子讲的三渊相通,“流水之审为渊”,相等于第六意识;“止水之审为渊”,等于第八阿赖耶识;“鲵桓之审为渊”是第七识。所以我们就深深地感觉到,所谓东方有圣人,西方有圣人,此心同,此理同。

世界上任何人,学问修养到了最高的境界,达到形而上那个真理的地方,只有语言、文字表达的差别,所得的道是一个。真理只有一个,没有两个,两个就不叫真理,真理是绝对性的。有一位同学写论文,把东方有圣人,西方有圣人,认为是宋儒的话,事实上是宋儒引用古人的话。列子这几句话,《淮南子》上也提到过,不过那个时候的东方西方,是以中国为中心的,现在这个空间更扩大了。接着还有一幕,“尝又与来”,你再叫他来。

明日,又与之见壶子。立未定,自失而走。壶子曰:追之!列子追之不及,反,以报壶子曰:已灭矣,已失矣,吾弗及已。

第二天,列子又陪这位有神通的神巫来了。“立未定,自失而走。”他一看到这个壶子啊,站都站不住了,慌了,回头就跑掉了;壶子叫他的徒弟列子,你去追他来。列子跑去追这个神通的人,追不到了,回转来向老师报告说:可惜了,追不到,跑掉了。这个文字里头很妙,嗯!“已灭矣”,就是这个人追不到了,走掉了,“已失矣”,丧失了,溜走了。为什么这么说呢?“已灭矣!已失矣!吾弗及已。”庄子好像专门在玩弄文字,仔细研究一下,这不是玩弄文字,而是三个阶段。换句话说,人生什么东西都同这个神巫一样,追不到的,已灭矣!没有影子了,每一件事情,我们讲的话也是一样;已失矣,永远不会回来了,怎么抓也抓不回来了!抓不到的。三个阶段,就是看不见,丧失,永远抓不回来。这也是代表一个现实,无论什么东西,神通你也追不到,神巫也追不到。所以庄子的文章,这一次这样讲,也许下一次另外一个方式来讲,又变了,如珠子走盘,非常妙。所以这三个阶段,也等于哲学上经常用的三支法,过去、现在、未来。

壶子曰:乡吾示之以未始出吾宗。吾与之虚而委蛇,不知其谁何,因以为弟靡,因以为波流,故逃也。

壶子就告诉列子,“乡吾示之以未始出吾宗”,我刚才给他表示,宇宙万有之前,“未始”就是无始以前的那个东西,形而上道,“吾宗”就是道的境界,至高无上道。“吾与之虚而委蛇”,我们文学上经常用的,给人家讲假话,应酬一下,就是用庄子虚而委蛇这四个字,虚而委蛇就是似真似幻。这个话真的解释起来,就是佛学的名词,如梦如幻,如真如实,也不真也不实。他说我给他看的是个影子,这也表示我们现实的世界,与我们现实的生命,以及我们现在活着的身心,都是虚而委蛇,都是个影子。他当然看不懂嘛!“不知其谁何”,就是参不透嘛!

所以啊,西方或者日本的朋友们,认为禅宗是穿了佛教的外衣,实际上是老庄的东西出来的;他们有些著作,也验之出处,有凭有据。这是什么道理呢?因为老庄这些术语,禅宗的大师们太熟了,文学境界又好,所以弘扬佛法的道理时,把那个术语改变成老庄的话来讲。譬如讲,从明朝以后清朝一两百年以来,禅宗所流行的参话头“念佛是谁”,就跟庄子“不知其谁何”这一句有关。

我们人的这个作用,能够讲话,能够听声音,吃饭走路,以及能够思想,这个东西是什么东西?究竟是谁?或者我是谁?实在找不出来我是谁!身体不是我,但是属于我的使用权,使用几十年,两百年,五百年都可以,毕竟是借来给我们用的,可是没有主权永远占有。那么这个我,究竟是谁呢?

我看过一本武侠小说,有一个人,就给这个话问疯了的,永远疯了,走路两个脚飘起来,头在下面似的,碰到人就问我是谁?我是谁?工夫都用不出来,参禅参疯了的。不知其谁何?你真能够找出来,天下问题都能找出来了,这个问题很难解决。像日本、美国,许多的学者,研究中国的禅,碰到这个的时候,都认为是庄子里头出来的。这一种理论最先是日本方面出现,因为日本有些老先生们,对于《老子》、《庄子》,熟的人还不少。

十几年前,我在日本的时候,碰到好几位老教授,虽然我也不会讲日本话,他们也不会讲中国话,大家在一起谈得很开心,不过手里都是拿笔和白纸,古文一写,拿过去一看,他就懂了;他也拿来中国诗啊,都作得很好,觉得一点没有什么困难。由于他们对老庄很熟,所以认为禅受老庄的影响太大,这不能说完全没有道理。壶子接着说一个道理。

“因以为弟靡,因以为波流,故逃也。”这几句话更妙,他先讲说我刚刚给他看的,是无始以来形而上这个道。道是看不见的,他看到我变成影子了,看一切境界都是影子了,都是如梦如幻的境界。一个人看到如梦如幻,突然看到脱离现实太远,害怕了,逃掉了;他说他连自己都忘掉了,所以都吓死了。实际上,列子出去追不到人说的话:“已灭矣,已失矣,吾弗及已。”意思就是这个神巫已经完全被壶子吓死了,追不到了。

“因以为弟靡”,什么叫“弟靡”?这是《庄子》里特有、独见的,其他所有文学里没有见到。弟靡这个东西,简单明了地说就是佛学一个名词,游戏三昧。他说懂了道的人,处在这世界如梦如幻,一切皆在游戏中,连生死都是游戏,现实的事更是游戏,没有哪一点不是游戏,不必那么去认真;换句话说,你认真也无妨,认真也是游戏,不认真也是游戏。你在这个世界上游戏一场,这是一个共有的、共同的波流。

在这个大汤圆的地球上,幸而生了我们这些生物,这些生物里头,也有我们这些穿衣服的生物,这些生物就在这里莫名其妙地搞了几千万年,实际上就是在这个儿童乐园里玩,都在游戏,没有哪个是究竟,所以“因以为弟靡”。“因以为波流”,这个生命懂了虚而委蛇,懂了道以后,并不可悲喔!像流水一样,那么优美,永远地过去了,不断地还有流水来。

不要听到流水就很悲观,这个水流去了,追不回来,但是这个水源永远有,黄河之水天上来。其实,最初那一点水从哪里来?同样道理,不知其谁何?还找不出来;最初那一点火从哪里来,也找不出来!最初那一点火若是从太阳来,那个太阳最初又是从哪里来呢?这个虚空里的太阳,多得很呢!最初那一个哪里来?最初的最初,你不要怕来源没有了,总归有来,也总归不断地去。所以啊!一切都是游戏,如幻三昧。“故逃也”,因此他逃掉了,他看不懂道的境界、道的作用;连有神通的人都看不懂的。

 

列子闭门修行

然后列子自以为未始学而归,三年不出。为其妻爨,食豕如食人。于事无与亲,雕琢复朴,块然独以其形立。纷而封哉,一以是终。

列子本来对于老师壶子有点怀疑,认为三个头白磕了,红包也白给了,很想离师别抱另外投师而去。现在壶子表示了这三关,这也等于禅宗的三关,这三个境界一显,道理一说,列子心中想糟了,原来老师的东西一点都没有学到!所以心中很难过。这不是灰心,那就是惭愧也加不上了,觉得自己窝囊透了,等于白跟老师那么多年!干脆!不玩聪明了,回家去,老老实实闭关三年,给太太当下男去;就是什么都听太太的。所以说世界上怕老婆的第一等人,就是从列子开始的。回去给太太煮饭,当然那个时候没有电锅啦!什么都没有,很辛苦,他就是老老实实在家里做家务。

这是代表规规矩矩做一个人,该做什么就做什么,这就是道。如果说,我不会做饭,要想办法学会做;不会做衣服,那你就要想办法学会。人嘛,活到老就是这一些,老老实实,规规矩矩。列子三年做到什么呢?“食豕如食人”,无论吃肉,吃豆腐,吃菜,都是一样的,味道没有分别了,他吃到猪肉都觉得像吃人肉一样,很难过,所以他当然吃素了嘛!否则他学了三年,吃猪肉都觉得吃人肉一样,他干脆再过一年要去吃人了,不是比以前还更糟糕吗?所以是荤的素的没有分别了。学道最难是男女饮食,列子对饮食没有分别了,当然对男女也没有分别了,给太太做下男也无所谓,人人一切平等,不然自己觉得大丈夫,那个威风也没有了。

应帝王就在这里,入世就在这个地方;这里头是应帝王啊!上面说得天花乱坠,但是有很多好的道理,形而上的道,修养的道,都有。你说应帝王在哪里?他没有给我们下结论;其实结论就在这里。庄子所表达的,要有得道的境界,先从逍遥游开始,他把这个道形容得那么大,天都装不下,虚空都装不下。庄子吹牛之大,大得像水牛黄牛的皮都包不住的;讲到那个小,说得连影子都找不到。他道也讲了,怎么修养也讲了,最后是大宗师,但要道成功了才是大宗师!你当大师也好,大法师也好,都要救世救人,成了佛也要度众生,度众生就要入世。入世怎么样度人呢?就是庄子这里所说的,规规矩矩做一个人。下面告诉你入世的道理,也就是应帝王。

列子回家给太太煮饭,“于事无与亲”,这是应帝王第一个秘诀,入世的秘诀。有道之士到这个世界做人做事,做任何事都是无与亲,不亲。不亲是什么?就是佛学里的不执著,不抓得很牢。该做生意就去做,人生应该做的就去做,做完了,行云流水,游戏人间;一切善事都做,做完了不执著,不抓得很牢。对自己生命更不要抓得很牢;年纪大了,总有一天再见,再见就再见,没有什么关系,一切听其自然,万事不执著,这样才能够入世。

“雕琢复朴,块然独以其形立。”佛家讲不执著,讲无我,庄子讲无与亲,孔子也是一样啊!孔子同佛的说法相同;他说“毋意”,就是不要主观。“毋必”,不要必然;“毋固”,不要固执自己的成见;“毋我”,不要只有我;毋意、毋必、毋固、毋我,是孔子的四大法门。等于佛在《金刚经》上的,无人相,无我相,无众生相,无寿者相。所以以我看来,这三位老师,都是我们的老祖宗,因为都差不多呀!假使把孔老夫子的头发剃光,坐在释迦牟尼佛的位子上,讲孔子讲的这些话,不都是一样吗?他两位说法多么相同啊!

再说“雕琢复朴”,我们的人生都在雕琢这两个字上,一般的人生都在雕琢。人生下来本来很朴素自然的,后天的环境教育种种的影响,把自己雕琢了,刻上许多花纹,要变成这样那样。以修道的立场来看,许多后天的知识,一概都没有用,这是对形而上道的立场来讲。所以人生命本来很长,结果变成短命!活一百年已经认为很了不起了;活不长的原因,是把自己雕琢坏了。雕琢就是花样。我们的学问知识,今天讲《庄子》,听《庄子》,都是我们的花样。人的花样太多了,什么庄子、老子,又是唯识唯心,都是雕琢,都不对;把雕琢去掉,恢复到父母刚刚生的那个本来才对。老庄只讲到父母生以后,他不像佛法禅宗,提到了父母未生以前;要追究未生之前,那会把你找死了,人也找疯了。

老庄不愿意这样,再不雕琢你了,只讲父母既生以后,刚生下来那个婴儿冥然无知的状态。婴儿是无知吗?他是全知全能!那个是朴实的境界;所以老庄要把雕琢去掉,恢复朴实的境界。“块然独以其形立。”块然是个形容,我们这个身体就是一块肉嘛!骨头架子上很多的肉,并且又挂了些花样,叫做心肝脾肺肾,脸上也雕琢起来,刻了眼睛耳朵,反正都被雕琢了。我们要恢复到原来的一个人。块然,就是这一个,独以其形立,活着就是活着。

所以我们许多哲学的问题,到庄子都没有用了,对学问,对什么人生观啦,没有什么叫观的,人生就叫做人生。有一次在学校里讲哲学,同学给我出一个题目“人生以什么为目的”,要我去讲。我常常做冒昧的事,都不准备,因为准备很痛苦,自己要雕琢;等一上了讲台,我说这个题目出错了,人生以什么为目的?什么叫目的?今天我们大家来,诸位的目的来捧场,凑热闹,听《庄子》,我的目的在吹这个庄子,好听一点叫做讲《庄子》,这是一个目的。如果我们问你当时来投胎的时候,是以什么目的来的?谁也没有目的啊!所以这个题目错了。我说这个题目的本身就是答案,人生以什么为目的?人生以人生为目的,这就很好了嘛!这也讲完了,本来就是如此,这就是庄子块然独以其形立的道理。人生就是以人生为目的。如果你说人生应该如何如何,唉!你又来雕琢了嘛!不要雕琢吧!人生就以人生为目的,很快活的耶!既无欢喜亦无悲,这就好了。

“纷而封哉”,他说人不懂这个道理,不晓得人生就是人生,不晓得块然独以其形立。人家骂你好蠢,蠢跟聪明本来差不多嘛!也没有关系,你聪明也不过是吃饭,我笨一点也是吃饭。而且笨人比聪明人还好一点,免得生胃病,也不会得神经病,所以何必纷纭呢!都是自己找些烦恼纷扰。一纷扰,找些雕琢东西,“纷而封哉”,自己把自己封闭了。关到一个范围里去了,封闭了。“一以是终。”所以自己不要加上烦恼,不要雕琢纷纭,不要把自己封锁在一个固定的形态。我们把固定的形态,叫做人格,自己不要把自己画成一个格格,规到一个范围里。

如果说没有人格,那就乱来吗?更不能乱来!乱来就更纷了嘛!更混乱了。所谓善者不可为,恶事更不做,因为恶是更乱了。所以恶给自己的烦恼损害,比善还要厉害;雕琢得也更为厉害。懂了这个道理,善不可为,恶业更不能为。所以不可以纷而封,一以是终,就是一以贯之,开始就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也就是刚才我们所讲的,人生以人生为目的,就是这样,开始如此,始终无始无终。

无为名尸,无为谋府;无为事任,无为知主。体尽无穷,而游无朕。

“无为名尸”,这个尸字是尸体的尸,人死了没有灵魂,叫尸体。我们中国文化骂人,如果拿薪水,什么事都不做,我们形容他“尸位素餐”,就是死人占据那个位子,光晓得吃饭,饭桶一个。如果讲难听一点,像乡下人骂人,说这个家伙占到茅房不屙屎。大家在外面要进去,你老是在厕所里,关着门,这就叫尸位素餐。无为名尸就是不要为了求名,为了名利,而成为虚名的奴隶。我们现在社会上的明星,或者追求知名度的人,出名之后就变成尸体了,到处请你去亮相,天天对着那个摄影机,照得眼睛都坏了,这就是被名困住了;千万不要为名尸啊,不要被名困住了。

“无为谋府”,“谋”就是谋略,千万不要打主意,动脑筋。动脑筋就是雕琢,你就要短命,所以不要打主意动脑筋去整人家。这个“府”字就是很大很深,千万不要打主意谋算别人,人生要很自然地活下去。“无为事任”,不要为任何的事情勉强去做;叫你不要挑责任,是说叫你不要执著,应该做的事情还是要做,如果什么事情都不挑责任,那你干什么的啊?列子还会跑去给太太做饭呢!做饭也是责任啊!这个“任”,就是应该做的事情做了,就是不执著。“无为知主。”这个知就是智,不要认为自己学问高,又聪明。“体尽无穷”,要体会这个生命,是无穷无尽的;任何人不管有知识,没有知识,每人的生命都很宝贵,都是无量无边,无穷无尽。能够晓得自己那个真正的生命,是无量无边,无穷无尽的,那么你来入世可以为应帝王了。

“而游无朕”。古代皇帝都自称朕,朕就是“我”,古人的吾、余、我、朕都是同样的字。所以中国字,有人很讨厌,因为言语文字不同,有些话到现在我们也不懂,像湖北话、湖南话、广东话、北方话,言语没有统一过;可是各地有各地的我字,等于山东人叫“俺”,什么“咱”,都是代表我。古代这个朕字也是代表我,中原、西北高原一代的音,现在念成朕啦,而游无朕,就是无我,做事处事都要无我。

 

入世应帝王

尽其所受乎天,而无见得,亦虚而已,至人之用心若镜,不将不逆,应而不藏,故能胜物而不伤。

这样一来,这个人生有什么意思呢?大有意思!因为这样的人,才真认清楚自己的人生,才会尊重自己的生命。“尽其所受乎天”,上天给我们一个生命,多么宝贵呢!我们要善于让这个生命,很自然地活下去,活到我们该走路的时候赶快就跑路,不要占着位子不走。尽其所受乎天,把上天给我们这个生命很自然、很舒服、很珍惜地活下去。“而无见得”,但是,活是活下去,我们光屁股来的,最后走的时候还是光光的走。赤裸裸的,来去无牵挂,而无见得,也没有什么属于我的,一切都归之自然。不但外物是天地生的,最后还归于天地,就是我们的生命,我们的肉体,也是天地生的,最后也要还之于天地,这是自然之理。“亦虚而已”,就是很空灵,很自在的,生活在这个世界。

内七篇到这里,一篇大结论,但是,你不要看着容易,觉得这个道理很有意思,你就是做不到!我们人生,我经常说有十二个字:“看得破,忍不过,想得到,做不来。”这就是我们人。这十二个字是我的咒语,是无上咒,是无等等咒,能除一切苦,真实不虚。你看庄子这些道理,我们一听非常有理,只是做不到。要怎么样才能做得到呢?对不起,从《逍遥游》第一篇开始,就要有这个道的修养;有这个道的修养,才能真正做到这样,所以说很难。相反的说,你如果在道理上认通了,一个人没有道的修养,但是能够做到这个样子的话,至人之道也都得到了,自然就会成功了。所以正反是一样的道理。现在庄子做结论。

“至人之用心若镜,不将不逆,应而不藏,故能胜物而不伤。”这是道的最高境界。至人,得道的人,“用心若镜”,心如明镜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就是这样。所有事物到镜子前面一照,一定有影像,但是如梦如幻。镜子照人,你马上就体会那个境界。自己看镜子里头的我,立刻会忘掉自己这个身体;不过要注意,不要常看,如果昼夜看镜子,只要七天七夜,这个人马上会离开这个身体了。这个不是绝对,而是非常可能,这是道家有的一个法门。这个法门不能轻易用,一个人在镜子里看自己,只要看镜子的影子,就体会到我们现在这个生命,的确是如梦中生。

现在这个秘诀露了,本来不露的,被一位朋友问了半天,才说出来,他去一试验,也体会进去了。所以用镜子处世,这个道理是什么呢?就是叫我们处世做人,有八个字“物来则应,过去不留”;照镜子就有,一切事物过去了,镜子不留痕迹,这个就是佛家讲的大圆镜智了,也就是明镜亦非台的道理。“不将不逆”这四个字,儒家程明道《定性书》也用上,得道人处这个世界,不将不逆。既不执著,也不欢迎,也不拒绝。你说我今天倒霉,遭遇一件很不痛快的事情,其实也没有什么倒霉,你天天都很舒服啊,不差一件不痛快的事情,否则生活太单凋了。那个不痛快来了也不拒绝,因为人需要一点不痛快点缀,不痛快过后来个痛快,你不晓得多高兴呢!所以一定要这么调剂一下。

“应而不藏”,就是镜子照东西一样,物来则应,过去不留,心中不藏。因此一切恩怨是非,过去不留;不是没有是非善恶,而是过去不留,此心很平静。“故能胜物而不伤”,能修养到这样才能入世。这一段很重要,尤其现在工商业的社会,大家生活忙碌,自己已经不是一个真人了。我们这些在工商业时代的人,二十一世纪的人,父母生下来那个人,一长大,那个原来的人跑掉了,后来活着的是假人,不是至人;都被物质环境忙碌得昏了头。要想真抓住自己是个人,应付二十一世纪的时代,必须要懂庄子这一段《应帝王》,入世能够“胜物”,不被物质所打垮,不被物质环境所诱惑。“胜物而不伤”,不会伤害到自己,我还是我。

这一段就是《庄子》的精彩部分,我们平常研究《庄子》,一翻开来,总把一条鱼变成大鹏鸟,看起来很精彩,其实那个一点都不精彩!那是电影广告,是序幕,真正的精彩在《应帝王》这一段,把出世之道,入世之道,都讲完全了。下面庄子的习惯,还有个话头,吊在下面给你参。

 

浑沌啊浑沌

南海之帝为鲦,北海之帝为忽,中央之帝为浑沌。

现在一般人讲话,你这个事情太疏忽了,现在写成疏远的疏,照古文写,应该写这个“鲦”,太鲦忽了。鲦忽是句俗语,来源是说“南海之帝”,庄子很少提到“东西”,所以东西是我们提出来的,南子提“东西精华协会”,像东西;庄子只提南北,“南海之帝”,南海有个皇帝。帝者,就是代表主宰,他的名字叫“鲦”,北海呢!这个主宰名字叫“忽”,这两个都是宇宙的主宰,不过分在南北极,分区而治,他们不要竞选的,天生就是如此。

“中央之帝为浑沌”,中央有一个皇帝,这个主宰为浑沌,不是我们吃的馄饨,这是道家所讲的浑沌。这个浑沌就是阴阳混在一起。其实我们吃的馄饨,原始就是这个观念来的。所以肉啊,菜啊,面粉包在一起,就是浑沌的意思,这种样子叫浑沌。

鲦与忽时相与遇于浑沌之地,浑沌待之甚善。

南北方这两个鲦忽,听起名字,这两个人很鲦忽,很冒昧;换句话说,我们把鲦的别号叫冒,忽的别号叫昧,两个人合起来就叫冒昧,冒昧就叫鲦忽。这两个冒失鬼啊,经常在中央老板浑沌那里碰面。“浑沌待之甚善”,他们来,这个浑沌当然就请吃馄饨啦!那就感情很好。两个人就觉得这个浑沌太好了,鲦与忽就讲了:

鲦与忽谋报浑沌之德,曰:人皆有七窍以视听食息,此独无有,尝试凿之。日凿一窍,七日而浑沌死。

两个人就说这个浑沌,天天对我们那么好,吃了那么多了,我们总要报答他,想了半天,想到了,“人皆有七窍以视听食息”。世界上的人多聪明!人为什么脑筋聪明,因为头上有七个洞,有脑筋思想,脸上眼睛可以看,耳朵可以听,鼻子可以呼吸,嘴巴可以吃,这些多重要呢!浑沌这个家伙啊,像个汤圆一样圆的,他没有开窍,我们唯有一个办法报答他,就是使他开窍。“此独无有”,他可惜啊,我们这位老兄浑沌就是太浑沌了,也就是混蛋的意思。“尝试凿之。”鲦忽他们要给浑沌开一个窍,所以这两位老兄,就到工具店买一个工具箱,开始工作。“日凿一窍”,一天给他开一个窍,“七日”,七天眼耳鼻舌身都开了窍,七个洞都开了。“而浑沌死。”而浑沌就死掉了。浑沌死掉就变面包了。这一下完了!庄子呀!就是那么幽默;所以读《庄子》,有时候我们读得会笑,他的文章就是这样。你要写风趣的文章,就要学庄子。

这一段也是非常有名的故事。所以,你们打坐的人,有时候静到气脉浑然入定了,第一步,就要得浑沌的境界,这是道家的术语。真得到浑沌境界的时候,那是真正定,不是昏沉定,六根不动了,内外隔绝了,本身里头的气脉也不动了,气脉都通了嘛,再不能打开了。如果你想再把气脉什么的,使它河车转动啊,任督二脉打开啊!那中间浑沌就死掉了。修道入定,必须要进入浑沌的境界,才是修道的基础,然后慢慢才能够阳神出窍。所以一般修气,转河车,修三脉七轮,为了什么?为了回到那个卖“浑沌”的家里去;那样,得道的基础就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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