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建者不拔,善抱者不脱,子孙以祭祀不辍。 修之于身,其德乃真;修之于家,其德乃余;修之于乡,其德乃长;修之于国,其德乃丰;修之于天下,其德乃普。故以身观身,以家观家,以乡观乡,以国观国,以天下观天下。吾何以知天下然哉?以此。
善于把握生命的中心则不辍
这一章的每句话,如果发挥起来,都有很多历史的资料为例证,也是很多做人做事的榜样,我们这里只讲原则。
“善建者不拔”,一个真正会建筑的人,插一个棍子在地下,别人也拨不掉。依我看来,除了老天爷建了一座山在地上,别人永远拔不掉之外,世界上没有拔不掉的建筑物,当然也没有善建者。真正能够建立而动摇不了的,那是一句话,它包括思想方面、道德方面、精神方面的一项真正的学问,一个真理。像老子本身就是“善建者不拔”,他的道德思想,后世经千万年不衰。多少人研究他,多少人企图推翻他,但是推翻不了,也动摇不了。
孔子也是一样,建立了一个道德的基础标准,摇撼不动。所以只有他可以称做圣人,只有他可以与天地并存,就像天地建起来了一座喜马拉雅山,建筑了一座阿里山,没有人可以拨动这个物理世界。所以,只有道德文章的建立不是别人能够动摇的,这就是“善建者不拔”的道理。用之于做人做事,用之于创业,就要有高度的智慧,能建立一个东西,绝非他人所能动摇得了的,这也是“善建者不拔”的道理。
“善抱者不脱”,真会抱的人,把东西箍住了,怎么样都脱不了身。那是什么样的“善抱”?爱情就是“善抱者不脱”,感情这个东西就是“善抱”的,把你抱住了,你一点办法都没有,因为你解脱不了;真能解脱的话,那就成仙成佛了。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老子也告诉我们,对于一个道德观念、一个真正的真理,就要牢牢抱住,绝对不要放弃。如果对于道德的真理,热心一阵子又休息一阵子,有时懒有时又反感,那是因为自己没有真正把握到道德的真理,当然就不是“善抱者”。
“子孙以祭祀不辍”,懂了“善建者不拔,善抱者不脱”这句话,好比懂得了一个秘诀,把这秘诀用之于做学问、修德业,或随便做什么,都会受用无穷.可以立万世之功,建千秋之业,即所谓“子孙以祭祀不辍”,永远留之于后世。我们以几位宗教的教主来讲,老子、孔子、释迦牟尼佛、耶稣、穆罕默德、摩西等等这些人,都是“善建者不拔”。他们建立了一个东西,一个道德的规范,思想的标准,可与太阳同存,除非太阳爆炸毁坏,否则他们的教化永远存在。
我常告诉青年同学们,一个人的事业,有的甚至是终身事业,一生有钱、有声名、有地位、有权力,但是,最多十年二十年,过去就没有了,最后连人都看不见了。比如说,我们随便提一个问题,唐太宗的姓名是什么?如果在电视节目问,观众立刻作答,也许三分之二以上可以答出来,至少有三分之一已经把他的姓名忘记了,而他当时却威风了几十年。
再看另外这几个人就很不同了,那是释迦牟尼、孔子、老子、耶稣等人,放弃了这一世的一切,建立千秋万代的事业,只要地球、月亮、太阳这三个在运转,他们的事业就永远存在,这是“善建者不拔,善抱者不脱”,谁也没有办法摆脱他们建立的规范。随便你讲了多少道理,他的影响力量始终存在。即使是反对他们的学说,看了就不喜欢,实际上反对者已经受了他们的影响。这个就是“子孙以祭祀不辍”的道理,千秋万代永远不朽。
佛家经常用的两个字“解脱”,千秋万世求“解脱”,可是一般人永远解脱不了。老子为什么特别提出来“善建者不拔,善抱者不脱”呢?这同上经第二十三章差不多的道理。单独来看,第一个观念是“善建”,就是说,一个东西造得坚固之极时,就永不能改变,永远不会动摇。第二个是“善抱”,前面已经提到过,“天地万物,负阴而抱阳”,宇宙间只有阴阳是两个正反的力量,彼此互相在摩荡,互相在关联;这两个力量和向心力离心力一样,也像手背手心一样,永远箍在一起。”
由这两句话,也使我们了解到,要把生命的中心把握住,才能不生不死。讲到“负阴而抱阳”,以我们一般人本身的阴阳来说,像气与血,精神与肉体,这都是阴与阳。我们平常不能互相抱元归一,都是因为阴阳不均衡、不调和,因而慢慢消散,消散就导致死亡。如果阴阳相互均衡,平常稳定不变,便可以脱离生死的变异现状,即所谓长生,也就是“子孙以祭祀不辍”这句话。把握住了“善建”与“善抱”这两样事,则后代的子孙永远延续下去,也就是生生世世生命绵延不休。
绵延不辍的道理老子没有说明,究竟是讲心理行为道德,还是身心做工夫的行为,老子没有明说;但也可以说这两方面都有关系,含义很多。下面再加以引申解释。
身修 修家 修乡 修国 修天下
“修之于身,其德乃真”,要使自己这个生命能够永远存在,必须懂得“善建者不拔,善抱者不脱”。怎么样是“善抱”?“负阴而抱阳”。怎么样是“善建”?这个我们要去研究了。任何的建立,没有不被破坏的。例如建造一幢坚固的房子,终久还是要毁坏的,物理世界没有任何东西能保持永远的,抱住的东西最后一定也要放开。什么是破坏不了的?什么是抱住解脱不开的?只有“无为之道”,清净无为,这就是道体。道体永远是不拔的,永远在那里不动。
打坐修行,学佛修道就是修身,“修之于身,其德乃真”。但是,修身不是建立一个东西,所以在观念上不能认为做工夫打坐就有道,不打坐就没有道。如果坐就有、不坐就没有的话,这是建立了一个东西,所以不算是修身,“其德乃真”是道体合一,在佛家而言,就是如如不动,本来如此的。
“修之于家,其德乃余”,这个道理发展到做人做事,乃至修身齐家,老子的本意,也是以道治,而不是绝对的无为。
西方亦颇有人研究道家文化,尤其是《老子》及《易经》的思想,目前在欧美正流行。不过他们最多只是“依文释义”的了解,未必就真正懂得老子道家的精神。曾经有人来信告诉我,说犹太人看见孩子打架,跌倒在地上,绝不去拉开打架的孩子,也不抱起跌倒的孩子,因为他们学老子的无为之道。表面上看来,道理似乎也没有错,但是犹太人这样的无为,实际上是有为——两个孩子已经打架了,已经跌倒了,早就有为了。什么是无为?无为是讲事情现象发生之前,不是讲发生之后;在已经有所行动时,就不能说是无为,因为已进入有为中了。老子的有为的道理,是要回归到无为,那才是老子之道。
说到治家之道,我们中国人过去是不增不减,保持着祖阴功;对于祖先的德泽,不敢随便有所变动。这样的观念习俗,使我们的文化几千年来固定在一个形态上。以现代的理论而言,这也是我们几千年来没有进步,没有发展的重要原因。凡事有利就有弊,以老子的观念来看,与其求进步,而于进步后再去修正那些负面效应,还不如永远没有毛病,也不需要修正,所以它永远是固定,永远是常态。
表面上看起来,这同社会进化的现象相反,实际上原理是一样,因为进步是渐变,不是突变,是慢的进步,可以减少负面作用的产生。
所以他说“修之于家,其德乃余”,以这个无为之治,“善建者不拔,善抱者不脱”的精神与原理,来修身齐家家庭自然得幸,这个道德行为的结果是“乃余”。这个“余”字,要特别注意,我们中国很多古老的家庭,在厅堂或大门前悬挂的匾额是“家有余庆”。还有一些地方的习俗,在除夕或喜宴时,最后一道菜一定是鱼。此时客人酒尽席散,绝不吃那个鱼,意思是要留给主人,表示主人喜庆有余(“鱼”与“余”同音)。那是以前的事,当然现在一定把鱼吃光了再说。
这个古老的风俗,是一项重要的居家之道,目的在教育后代如何把这个精神道德建立起来,传给后代的子孙。因为道德积余比财产积余价值超过千万倍;道德的余庆,才是真正的“家有余庆”。“余庆”就是剩余下来可庆的道德阴功,但是如果求有余,就必须省用少用;与其省用少用,更不如不用,都给后人。所以说无为之道,就是“善建者不拔,善抱者不脱”。
这个道理扩充下来,就是“修之于身,其德乃真;修之于家,其德乃余;修之于乡,其德乃长;修之于国,其德乃丰;修之于天下,其德乃普”。这几句的“真”、“余”、“长”、“丰”、“普”,字虽不同,道理都是一样,也就是修身。齐家、治国乃至平天下。由扩充个人的道德修养,影响到家庭乡里以及社会,更提升社会道德,影响到国家,使这个国家欣欣向荣,再以这个道德精神修之于天下,整个的世界才可能进入普遍道德的和谐。
由这里发现一个事实,儒道两家分家是秦汉以后的事,在秦汉以前的历史纪录、学说著作中,儒家是讲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现在我们读了《老子》这一章,也是同样的观念。所以儒道在秦汉以前本来是同样的路线,只不过所表达的方式不同而已。这里就是告诉我们如何修身,如何齐家,如何治国,如何平天下。接着,老子在下面从另一个角度,说到人的智慧以及观察一件事情,该从什么地方入手。
从观身到观天下
“故以身观身,以家观家,以乡观乡,以国观国,以天下观天下。”读《老子》是读活的书,上古人们的智慧,是从生活经验来的。生命的道理是“以身现身”,从自己身体里面的道理来观察自己,找出一个真理。所以重要的在一个“观”字。
这个“观”,在《老子》上经第一章、第十六章及二十六章都曾提到,特别是第二十六章“虽有荣观,燕处超然”。这个“观”字,读音近于“灌”。我们中国字有两个很妙的,一个是“寺”,佛家称出家人住的庙为寺;另一个是“观”,道教的庙子叫“观”。实际上“寺”与“观”这两种地方,在中国上古文化中,是政府机构的所在地。佛教在汉明帝传入中国时,有两个印度和尚前来,汉朝的政府把他们安置在白马寺。那时白马寺并不是和尚庙,而是政府机关,像现在的国防部或联勤总部或外交部所属的一个招待所。直到清朝,政府机构中还有“光禄寺”与“光禄寺卿”这类名称的官职。因为汉朝最初安置印度和尚住在白马寺,后来沿用下来,和尚住的地方便称做“寺”,道家的庙宇称做“观”。唐朝开始有了道教,道教的寺庙便称为“观”。
古代的一种建筑叫做“观”,我们读《礼记》,都知道其中有《礼运?大同篇》,这是孔子在参加一次重大祭典后所产生的。祭祖就是在这个“观”的建筑物里举行。大典后,孔子对于历史发生很大的感叹,于是他在这“观”的走廊中,才产生了大同思想。《老子》上经第二十六章所讲的“虽有荣观,燕处超然”,是说生在最好的环境时,不要被环境所惑,要超脱环境之外;纵然有功名富贵,生活优裕,居华屋,多财富,但不可被这些物质所困。这就是“虽有荣观,燕处超然”的道理,“燕处”就是平常都要有一种超于物外的心情。
现在讲到“以身观身”,这个“观”不是荣观,荣观之“观”和这个观身之“观”是不同的。观身是观察的“观”,是省察的意思,身体怎么能够观呢?我们看到学佛学道的人讲究打坐,要眼观鼻,鼻观心,这又是怎么个观呢?所谓眼睛看着鼻子,看着鼻尖,集中两眼的视线在鼻尖这一点上,久了有些人会变成斗鸡眼,血压也高了,神经也搞坏了。至于鼻观心,鼻子没有眼睛怎么去观心?除非打坐把头埋到胸口,鼻子才观得到心;如果这样,那就糟了。道家所说眼观鼻,鼻观心,是一种影像,这个“观”字,意思是“贯注”;一种在意识上,由眼睛下来对着鼻子,鼻子对着心窝,一直贯注而已。并不是打起坐来弯腰驼背,闭上眼睛,自认为这样叫打坐,就是老僧人定。那是非常错误的,所以对于这个“观”字要特别注意。
这里所讲的“观”,照佛学方面的解释,就是观照的“观”。道家修道的书上有一句话,“内照形躯”,是注重内照的意思。所以说道家的修道方法,不能说完全不对,不必为门户之见,把他人否定。
修道的四个字,就是“收视返听”,把我们向外面看的视线收回来。现代的青年学生们,为了应付联考拼命读书,读成近视眼,因为两眼睛张开,像手电筒一样,往外放射,注意书本,结果书没有读通,眼睛都读坏了。读书要有“收视”观念,把精神从视线中收回来。“返听”,耳朵不向外听,把声音像录有机一样收录回到里面来,也就是说只收听外面的声音,其余的声音听不见。普通一个人,一定把耳朵对着外面去听别人讲话。修道的人则不是,而是使别人的话音自然回入耳内。看光的道理也一样,是使外面的光线自然回到自己的眼睛里。“收视返听”的修道工夫,就是这个原则。各家各派的打坐修道,佛家叫做“观”或“照”,也就是道家这个“收视返听”的道理。
“以身现身”就是“收视返听”,如果能够做到“收视返听”,自然会“内照形躯”。所以有许多静坐很好的人,眼睛一闭眼光向内照。所谓“内照”,就是精神内敛,精神收敛时,身体内部血液流行,自己都看得清楚;内部哪一点有了毛病,或没有毛病,也看得很清楚。当然很少有人能够做这样,但做到这样也不是了不起,不过是静坐的初步,也就是“内照形躯”的初步而已。
生命如何走向结局
做到能够“以身现身”就可以发现自己的生命是如何走向衰老,如何走向死亡,看得很清楚。所以由自己个人以身来现身,发现了生命修养的原则,然后再现另外的人,观天下的人。天下人真可悲,因为天下人多数都把生命无尽的功能急速地消耗,莫名其妙地去做无谓的牺牲,无谓的消耗。所以,人要能够真正“以身现身”,接触生活的实际,才可以找到生命的本源。
“以家观家”,要了解家之道,如何可以齐家,要观察自己家庭本身兴衰之道,洞察先机;再观察社会上每一个家庭,每家人的道德行为,就会发现都有必然的因果律。
同样的道理,“以乡现乡,以国观国,以天下观天下”。有大智慧的人,对天下国家的未来,究竟怎么样变,不需要迷信去问什么鬼神,只要用智慧去观察,“以天下观天下”就很清楚了。
另外是道家老子之后的庄子,也讲过一句话,“藏舟于壑”,船本来在河海中航行,以为把它藏在山谷,这条船便永远保存住了。但藏在山谷还是靠不住,因为“有力者负之而走”,有一个巨大的力量,可以把船搬走。他说最好的是“藏大下于天下”,就等于说把虚空藏在虚空里,就永远不会被人偷走了。但是把天下、把地球藏在虚空,你认为藏得很好,假使地球是由一个造物主造出来的,仍是“有力者负之而走”,说明这个地球始终有另外一股力量转动,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把它固定不动。比方说,你把钞票藏在铁柜里头,好像藏得很好了,抢匪连铁柜都一起搬走了。世界上的东西都是这样,你把一个东西藏得极好,另外有一个不可知的力量,在你藏好后,整个地拿走。
这个力量是什么?是生命的本源。所以我们现在讲到“以天下观天下”,以天下事情观察天下。才能够懂天下;以家庭来看家庭,也才能够懂得家庭;以生命来研究生命,才能真懂得自己真正的生命。老子讲到这里,又说“吾何以知天下然哉”?我怎么会明白天下的道理,何以知道一切所以然呢?他说我没有其他的巧妙,只有一句话“以此”,“以此”就是用这个,用什么呢?就是前面所说的,“以身观身,以家观家,以国观国,以天下观天下”。统统观察清楚以后,真正的生命自己才会有把握。能够做到的人,都怕建立一个东西,因为能建就会环,把握住一个东西,抱住一个东西就会失掉,这都是人生通常的情况。
可是人很可悲,总希望有一个东西可以抱住不掉,建立起来不会毁坏,可是找不到这么一个东西。这是什么?老子没有直接讲出来,不过刚才已经提过什么是无为之道,就是不建。不建立就不怕拆掉,不把握它,它永远站在这里。他又反过来告诉我们,这个又不建立,又不把握而永远存在的,到底在哪里?是在你生命本身本就具备的,只是你找不到。怎么样去找它呢?“以身观身,以乡观乡,以国观国,以天下观天下。”你的生命的本位,就具备了无比的功能,无上的道;道不是向外求,而是在于你本身。这就是“吾何以知天下然哉”?我怎么晓得天下有这么一个必然的道理呢?就是用本身看本身这个方法,就找出来这个真理了。
本身观察这个本身,好像没有什么了不起,可是我们仔细一想,却发现真的很了不起。有很多修道、学佛、打坐、做工夫的人,试问到底在那里干什么?都没有返转来找自己;如果向自己里头去找,禅宗所讲的豁然而大悟,就完全贯通了。老子也就是说明这个道理。
下章接着再发挥以身现身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