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楞严经讲座 第二集
---楞严经讲座

把经题已经向诸位报告过了,现在介绍这一本经翻译过来的因缘。原书上面的记载,“唐天竺沙门般剌密谛译”。这本经翻译过来的时候是唐代武则天这个时代。所谓天竺、身毒,就是现在的印度。我们在历史上的汉代称呼印度的翻音,两个字用得非常妙!身体的身、有毒的毒,是翻音。后来到唐代再纠正过来,称为“天竺”,天竺也是翻音。那么现在确定是用“印度”。将来的时代还有变没有?不知道。

那么这一位所谓“沙门”在佛学的名称,在印度的文化里头,凡是出家修道的人,统称“沙门”。沙门是现在的读音,古代称“娑门”,那么用闽南语、广东语、客家话的发音,差不多接近当时的唐音。这是一位出家人,那么以中文的翻音、中国的字,叫“般剌密谛”(这个“剌”不是“刺”),这个般剌密谛翻译的。那么这位出家人是佛教的,应该称比丘。不过当时的习惯,佛教的出家人称比丘,同凡是出家人称沙门差不多,用习惯了还是叫“沙门”。他当时这个经典到中国来的时候,差不多有达摩祖师同样的感想,他感觉到他自己的国家、在印度文化快要衰落了,那么观察东方、所谓中国有大乘气象,达摩祖师当时来也是这样一个心情,想找一个文化根基深厚的民族,弘扬这一个教义。那么他当时来的时候,正好碰到印度的法令不准佛教的文化向外流传,尤其是《楞严经》,属于密教的秘密的修证的法门,禁止出国。所以第一次,他想航海到中国来带这一部经,拿我们现在观念说,在他本国海关就把他挡回去了;尤其不准带这一部经出来。那么他这个出家人——任何一个宗教家,不一定是佛教,传道的精神都比世界一般人传布文化教育的热情坚固,因此,他第二次把这部《楞严经》的原文用梵文浓缩下来,很小,把自己两个膀子这里、把这个地方(师示胁下)这个皮就撕开了,那当然很痛苦了!把这个经典用绢放到这个肉里头,把皮再缝好,使这个皮创口长好了再出国,那么检查不到了。所以到了中国广州上岸,又把这个皮再重新割开,把经典拿出来。是这样一个因缘。

根据我们历史的记载,等他这部经翻译完了,印度也追踪来了,又在中国把他抓回去了;可是经典翻译了。是这么一个因缘来的。所以我们看到前人为了文化,尤其是宗教徒、尤其是出家人,为了文化的传布,慈悲的心念、所谓以精神思想救济一切人,佛学称为度众生,这种精神是了不起的!

同时,我们看到一本书,明代的一本也属于地理学的重要的书籍,也是游记最重要的书籍,叫《徐霞客游记》。那么他这个人拿现在讲喜欢到处旅行,差不多在南方一带这些五岳名山都走过了。尤其他在明代的时候到云南、到掖西、乃至到鸡足山,很多的地方。危险的地方风景最好,他都去。他就有一个感叹:凡是山明水秀、风景最好、风水最好的地方都有和尚。同时给他带路的和尚,有些山上没有路,都在树顶上爬过去、很长一截,他都到达了。到了那里又是一个小茅蓬,又有和尚住在那里。所以我们古人形容中国的名山胜水,有这么一个名联:“世间好语佛说尽”,世间好语、好话佛经已经讲完了;“天下名山僧占多。”天下的名山到处都是和尚。这也对文化事业、观光圣地呀,在古人尤其是过去的佛教徒,无形中做了最大的贡献。所以“世间好语佛说尽,天下名山僧占多。”

当然,到了我们几十年前,我也到处跑,就有一个感想,这个字要改了:“世间好语佛说尽,天下名山兵占多。”那些庙子都驻了部队了。就是感慨无穷!

这个就是讲到般剌密谛当时翻译经典的情况。般剌密谛他这个名字的意义在中文来讲,叫“极量”,到了极点,就是说他修道的功夫已经证到了最高的境界,所谓“极量”。不过中文“极量”两个字不足以包括当时的这个原文。当时的原文究竟是梵文呢,还是什么?这是一个问题。这是简单地介绍他的历史。

“乌苌国沙门弥伽释迦译语。”这也是一个当时印度来传教的一位法师,也是出家人。那么,这个是在当时的中印度边境一个国家(乌苌国)。我们很感慨印度的文化,到现在并没有真正一个统一的文字。由这个,也就是我们经常感想,有一次一位美国教授来访问,我们谈起过,他说:中国的文化历史曾经遭遇很多次的危险,甚至于说永远不会翻身的样子;为什么能够在历史上屹然不动?这个原因?我说很简单,就是统一。什么是统一?尤其是文化的统一。因为我们这个国家民族,同欧洲、同其它也是一样的,走几步路、隔一点,尤其像南方一带、什么浙江一带,走几步路、几里路以后口音就不同、语言就不同。那么多语言不同的这个民族,这个文化在东南亚各地到处都行得通。譬如我十几年前到日本,跟一班日本老教授俩谈话,那么我的日语当然不行了,除了“阿里阿多”以外什么都不会;他们国语也不行。可是我们两个人谈话谈得很痛快。反正身上都带的小本子,拿起笔来一写,都通。可是有一点哦!不能写白话文,(否则)他就不懂了;只要写古文,全通。他写的古文我也懂,我写的古文他也懂;写白话文啊,不是“阿里阿多”,就是“莫法度”,哈!一点都看不懂了。这一点值得我们要注意的!到韩国也是如此。当然现在是变了。当时翻译语文是这一位法师帮忙翻译语文。因为他在中国久一点,懂得中国的文字。

那么,由他翻译语文以后,这个文章真正的这本经典翻译啊,就是房融,“清河房融”,我们注意啊!山东清河房融。在唐代的文化,汉唐是我们历史上鼎盛的时候,唐代这个时候差不多有句名言:山西出将,山东出相。将、相。山西、山东,以太行山的东面、西面。尤其唐代开国的宰相房玄龄,唐太宗得力的助手,就是清河人。清河房家这一族当时是个大族。那么这个房家的族同唐代的皇帝李家一样的,血统都有外族的混血。这个在民族上、在我们这个中华民族上大概过不了几百年,都有一次血统的混合的时代,那么因此产生一个时代的不同。所以有些人站在民族学的观点,是主张这个国家民族必须要有混血的一个时代,才刺激新的一代——这属于优生学的范围。

那么,我们现在讲的清河房家就是世家,那么房融的本身并没有当唐朝的宰相,拿现在来讲等于行政院的委员兼一位部长,这么一个职务。不过他的官职是中书门下,中书门下是兼皇帝武则天的秘书,管秘书的;那么,兼皇帝的总务与秘书。但是门下“同平章事”,有时候参与行政工作的。就是重要的行政会议,他也是参与会议的,是这么一个官职。所以他并不懂梵文,但是他下面“笔受”,文章是他写的。语意是他们两位翻译的,实际上还不只两位,翻译的人在唐代译经,上次我们报告过的,不会一两个人翻译一部经典的;都集中很多的人才,彼此商量、讨论。房融这位先生(也可以说这位我们拿古代来称就是“相爷”),他是主笔。

等于我们这一代的翻译,西洋翻译过来变成中文,在辜鸿铭那是本身懂外文;另一位林琴南,就是我们小的时候看林琴南(也是福建人)所翻译的《茶花女》我们最喜欢看。他的文笔非常好!而且中国所谓旧的文笔、半新不旧的,那个时候我们几十年前所谓叫做有名的这种文学的写作,都属于“鸳鸯蝴蝶派”的文笔。鸳鸯蝴蝶派的文笔很不错,影响一个时代是很多。差不多我们老一辈子的这个年龄,这个文学的笔调都很受这一类的影响。林琴南不懂外文,可是翻译了很多西洋人的诗、西洋文化的书。也是他要别人懂外文的念、讲,然后,他抓住它的重要,所谓在翻译里头属于“意译”。在这个“意译”当中,有时候对于翻译文字的忠实稍有问题了,不是一句盯一句的。

可是,翻译的三个要点,我们上次讲过,再提一下:“信”,就是忠实;“达”,意思要表达得很清楚,同原文没有差;“雅”,很美,文字要很美。林琴南的翻译同当时清末民初严几道的翻译,譬如严几道的翻译有名的一本社会学的书,现在我们重新拿后代的、最近的社会学来看,也许我们是习惯的关系,我重新再翻开看看严几道的《群学肄言》(“群学”是我们过去几十年的翻译,就是现在所讲的社会学,叫群学),那么,严几道先生所翻译的《群学肄言》还是非常有价值。虽然从清朝末年、民国初年的这种语文、文言文的翻译,意思深度比现在用白话的,在我看来,几十年后再翻出来一看,还是他的好!这个就是讲两个文化交流,真正做好翻译文化交流的工作,首先希望青年同学们特别注意,必须把两边的文字搞好。一边文字通、一边文字不大好,这个翻译总是有问题,比古人翻译差远了!

所以,这一节我们讲到房融先生笔受《楞严经》,我们顺便地报告。不过后来因为梁启超等等的怀疑,认为佛经从来没有翻译得那么好,这种笔调、这种文学太美了!——假造的!认为房融又不懂梵文,怎么会翻译得那么好?最近几年,很多学者从考据方面、从各方面批驳梁启超的文章很多,中间最有力的就是罗香林先生的这一篇,认为梁启超所讲的话很有问题。不过,罗先生到底是一个很有深度的学者,讲话比较客气;假使叫年轻人写文章,一定把梁启超骂死了!可是这一篇文章不晓得诸位有看到没有。如果没有看到,我们下一次或者想办法找来,向大家送一下。

我想关于本经的翻译,同到变成中文这个经过,简单明了把它带过去了。现在我们研究、向诸位报告的有两个方案,我还是考虑了很久。本来想把前面一段,用佛经的惯例,所谓每一本佛经,第一,讲时间,什么时间释迦牟尼佛说的;第二,讲地点;第三,讲当时参与的,等于我们会议记录、哪些人,当然没有像现在一样签了名,至少有记载。这是佛经翻译一个惯例,时间、地点、参与的人,所以现在我们叫它是佛经。实际上是当时佛在世的时候师生之间、师徒之间的对话录、讨论;提问题问他,佛的解答;佛的当时所解答的记录下来流传的,就是称为经典——佛经。

尤其是中国所翻译的,不管哪一种佛经,前面都加四个字:“如是我闻”。大家文学用惯了,一看这四个字,就晓得是佛经。这就是在我们文学史上称它为佛经文学。这是倒装的文法、颠倒的文法,这个每一本经上有。因为这一个记录、佛经的记录,它是佛过世以后有所成就的佛的弟子们集中开会,曾经有几次的(在中国佛教史上记录印度的佛教史数据最全备),所以有三次的结集。“结”就是大家集中开会,回忆过去佛在生的时候他所答复问题讲的话,这个是叫做结集。所以第一次结集是佛过世以后,马上就集会了。有名的五百弟子、五百罗汉、有成就的佛的弟子们结集。因为佛过世了,要把他平常所讲的教法把它集中、记录起来。

那么这个里头呢,跟着佛最多年、关系最亲的是阿难。阿难是佛的堂兄弟(堂房兄弟),也跟他出家了。而佛的弟子里头他“多闻第一”,所谓记忆力特别好,佛每一次讲的东西、话他都记得。在我们中国呢,中文里头这一种人的有天生这种头脑,就是四个字,我们常常看历史、读传记就看到了:“博闻强记”。有这种人!所以读书嘛,一目十行,眼睛看下来能够快读,一篇我们看了半天,他一下一页、一看已经完了,而且记进来了、可以背得了。那么因此读书就多,记忆又特强。

那么阿难这个人以中国文化来讲,他的天才就是博闻强记。在中国佛教里记载呢,阿难是佛的弟子里头“多闻第一”。所谓“多闻”的意思就是博闻强记,他记忆力特强。所以当时第一次结集,要把佛过世的话记录下来变成佛经。这个时候,主席是佛的大弟子大迦叶。那么在我们过去的佛教,中文这个“叶”字不念“夜”,念“协”,就是什么协会这个“协”字同音。就是我们现在讲多音字,稍稍有一点音不同,就是大迦叶(xi é),不是念成大迦叶(y è)。那么,是他主席,他是佛的所谓得法弟子。

可是大迦叶等等这五百罗汉有道,所谓修持的功夫、见地,一个人学佛就是两点:一个是功夫、定力;一个是见地,学问思想的见解、智慧。见地是智慧的成就,功夫是修证的成就、修持的成就,两者缺一而不可。那么五百罗汉这些人见地、功夫都有,可是有一项没有——佛在哪里说过的话不能完全记忆。大家记的有一点,必须要找一个博闻强记的人,那么就找阿难来。阿难自己这个时候,因为学问好了,修道就困难了。所以以学佛来讲,知识越高,烦恼越多。博闻强记在世间法来说是个好事情,在修道来讲是大障碍!学问越好,证道越难。又有学问,又能证道,那很难得了!非常非常难得!

那么,学问好了,对于修道是障道的因缘,叫做“所知障”。我们之所以不能成道,两种原因:一种是烦恼障,心里的思想、杂念、情绪太混乱,不能证道;一种是所知障,学问越好、知识越多,对于成道是越困难。而阿难本身所障碍的就是这个多闻,知识越多不能成道。所以当时的主席就把会场关闭不准他进来,这是对阿难的教育法,这个故事在经典上,在禅宗里头最喜欢讲他的,那么阿难在外面哭,他说必须要我进来才能集结,主席迦叶尊者说,你不行你没有资格进入会场,因为你没有得道,他说我们等你,除非你得道进来,所以阿难这个时候一发狠,当然赶快盘腿打坐啦,拚命用功,不到七天,他证道了,又来敲门,敲会场的门,他说我有资格进来了。主席迦叶尊者说:既然你悟了就进来,不须要开门了,阿难就进来了,因此就上台了。因此说所有的佛经记录都是「如是我闻」。

“如是我闻”变成了佛教的文学,每一本经典都是开始。就是说,后世追记释迦牟尼佛、他的弟子们所说的话。在这个历史故事我们了解了以后,我还平常有一个笑话;也不是笑话,是个很大的感想:最第一等人、学问最好的人、有道之士绝不写文章,就是只有一个人:释迦牟尼佛。学问那么好、道那么高,一辈子自己没有写过一个文章,所有的经典都是弟子们的记录,“如是我闻”。另一个人也不错,后来看到耶稣也不错,也没有写过一个字。可怜的就是我们孔子,我们这位万古大师,真正是我们的老师,就是他要自己写文章,你看他的弟子们没有写过书,都靠老师捧出弟子来。释迦牟尼佛是靠弟子捧出来的,弟子的文章都好。但中间比较差一点是老子,一边讲不要写,一边还写了五千言。所以,第一流人不写文章,差一点的人才拼命写文章。所以,孔子的命是没有佛好,文章靠自己写的,而且弟子们出名还靠老师捧出来的。孔子写到子路啊、颜回啊,后世才知道;颜回、子路一个字都没有写过啊!都是靠老师把他捧出来。释迦牟尼佛则不然了,一个字没有动手,都是弟子们写的。所以我们诸位读书知识分子,会写文章人,多找几个好弟子,免得自己写。这一点很值得效法的,就是佛了。

现在,我们向诸位报告了【如是我闻】,是每一个经的起点。也可以讲“言有所据”,讲自己都有所根据。

第二个,讲时间,【一时】,这是个问题。所有的佛经都是这两个字。那么我们后世的研究,当然在过去,在印度的,我们这个民族跟印度民族几千年来关系就是兄弟之邦,非常亲切。但是我们最遗憾的,印度这个民族、我们这位朋友、这位好朋友、亲密的朋友,它有两个东西,在过去,第一,对于自己的历史不注重。自己本国人过去没有记过史,不像中国。中国在全世界的民族里头,从上古以来最注意是历史。尤其周秦以前就注重历史。再严重,到了我们万古老师、我们大家的共有的大老师孔子着《春秋》以后,历代的文人学者都是历史学家。所以我经常给青年同学们说,给西方一般研究中国文化史或者中国哲学史的朋友们说,中国哲学史、中国文化史非常难研究,为什么道理?中国过去的史学家,不是现在哟!不是十九世纪以后、十七世纪以后,什么都是专家,专家就叫做博士,博士是专家的代号。过去不是哦!过去真正的通才,所以我们的过去每一位史学家都是哲学家,也都是文学家,也都是大政治家。所以文哲不分——文学同哲学不分家;文史不分——文学好的,史学一定很高明;文政也不分,虽然不从政,都有伟大崇高的政治的理想。

所以,要研究中国的哲学,单从哲学去看哲学,那可以说边都没有摸到!认为诸子百家就是哲学,诸子百家以外没有哲学——全错了!中国历史上充满了哲学,而且要在中国文学里头找哲学。文学的代表作:汉文(汉代是文)、唐诗、宋词、元曲、明朝的小说、清朝的对子(对联)。这个里头多少的哲学、尤其是人生的哲学观点都含蓄在内。所以自己不懂中国的旧的文学、不懂史学,没有办法谈哲学,也没有办法谈整个的文化。换句话,讲到文化,必须要通史学。我们不要认为在中学、大学里头念了一点历史就懂得历史,那影子都没有!

中国历史,譬如说继孔子以后的司马迁,写一部《史记》,他历史的精神并不在传记上面哦!司马迁写《史记》的真正代表中国文化不是说《项羽本记》、《刘邦本记》、萧何的世家、什么韩信的列传,这些是传记而已!他真正把中国文化集中在史记里头的“八书”哦!所以有八篇大文章。譬如说《天官书》——中国的天文,从黄帝以来到了汉代这个演变;譬如说《平准书》,《平准书》是中国的经济学、财政学,为什么也会发生的。譬如说《河渠书》,中国的地理环境与水利的关系、同整个的国家的大政。所谓《礼书》,这是中国文化。司马迁《史记》有八书,我们普通念《史记》只要刘邦(汉高祖)怎么样打天下一读,“哦,我懂了历史了。”——影子都没有!不懂中国历史。

由司马迁的《史记》以后,历代的历史,所谓二十五史,对于司马迁八书的精神都保持。所以假设我们读一个《唐史》或者《宋史》,你就要看它整个的文化演变。所谓一个文化,并不是故宫博物院那几张画,更不是上台唱两首歌跳个舞的哦!是包括了这样多的。

所以我们讲到历史文化,把司马迁“八书”能够完全了解通了的,不晓得还有多少人?我们现在文化里头这是个严重的问题。那么为什么我讲这种话?希望我们现在在座青年的同学(我们来日无多,算不定要走就再见啦!再见就带走啦!)你们都要努力,晓得文化的根在哪里。读历史,由司马迁的“八书”开始就要注意了,这才慢慢懂得自己的文化。不是说唐宋元明清我都懂,所以我懂中国历史——你影子都没有!这个要注意的。

尤其讲中国文化离不开史。为什么讲到这个话?我们替印度的我们几千年来邦交很亲密、亲如兄弟的、尤其是文化亲兄弟的这个民族这个国家遗憾!本身不注重历史。所以现在从十七世纪以后,英国人成立了东印度公司,换句话,西方人侵略了印度、骗了中国,这个以后,西方人才注重建立印度史,靠西方人。可是西方人研究建立所谓现在讲的印度史,在我认为大部分还靠不住。因为保留在我们佛教《大藏经》佛教几种经典里头有关印度历史的资料,西方人有意不采用。欧美的学者、日本的学者有意的、故意的不采用,把它撇开了。其实不采用对中国文化没有关系;对于印度的文化、印度历史是个损失。

譬如我们举一部书,唐代的玄奘法师在印度留学二十年,他走遍了五印(所谓五印:南印度、北印度、东印度、西印度、中印度,言语文字都不同),他走遍了那么多国家,每一个国家每一个风俗典故他都写下来,写下来回来出一部书(当然送给皇帝了),唐太宗在整个国家颁布了的,叫《大唐西域记》。那么再加上玄奘法师自己留学这个艰苦二十年当中所经过的道路,现在日本人拍的电影,就是所谓新疆这一带叫丝路,丝路是很好走哦!玄奘法师当时走的不是那么好的一条丝路哦!很辛苦地走,经过大戈壁、沙漠,经过天山南北,从北印度过去,是很痛苦哦!九死一生。去的时候不只他一个人哦!还有五六个人,在路上都死了。那么他自己讲自己求学的经过,所谓我们普通讲唐僧取经的经过,有个叫《慈恩传》(因为唐太宗后来给他修一个庙子,就是翻译院,叫慈恩寺)这个《慈恩传》就是玄奘法师的真正的历史传记。并不是小说《西游记》上面的,那个靠不住的哦!那是明朝人写的小说,借玄奘法师到印度取经的这个故事另编了一部小说,那是另外一件事。

所以像这一些数据,还不只这两种,我讲很明显的。西方人在十七世纪以后研究印度历史,都没有采用它,到现在还是如此。所以我向印度的朋友们,真正要研究自己的历史,我替他遗憾!大部分好数据都保留在中文的《大藏经》里头。因为印度真正的佛教到我们宋朝以后已经没有了,阿拉伯回教一侵入印度以后,已经断了、没有了。到宋朝以后,保留佛教、保留印度文化,就是我们这里的《大藏经》。可是现在世界上流行的学术潮流,我们这个《大藏经》他们不理,不理是有意的。这个在世界的文化观念里头是个大问题!我只能讲到这里,你们青年同学们自己去研究。

现在回转来讲,印度的朋友们,第一,对于古代历史观念很缺乏,不大管;也可以说胸襟很扩大,无所谓,过去的事就过去,未来还没有来,空的嘛,何必管它呢!这是第一。第二,印度人过去的文化,对于数字马马虎虎。对于数字讲到多的时候,“十万八千”、“八万四千”,数过没有?没有数过。我说等于杭州人讲话:那个地方人多得很!多少啊?“木老老!木老老!”这个“木老老”不晓得多少了!呵,印度人讲话统统“木老老”了,十万八千、八万四千——当时如此。所以你看佛经上经常看到这个数字,“哎哟,听众有十万八千哪!”甚至再扩大,是无量无边。无量无边就根本不要谈了!这是我们当时在文化里头所看到的。这是实际讲印度文化、讲到佛经,又讲到印度。

如果讲到印度文化的这个哲学观点,那就非常高明了,那要另一个立场看。拿哲学观点来看,世界上的哲学观点包括我们的文化,对不起,在形而上道,我始终说没有办法逃过释迦牟尼佛!至少在我很浅薄的知识的范围,我认为世界上所有的宗教哲学,我也都去摸过,真正要谈形而上道,逃不过释迦牟尼佛的手心,这个是没有办法的!至于人文文化,对不起,没有办法可以跳过我们的万世师表孔子的范围。至于拨乱反正之道,也对不起,没有办法,谁也比不上道家老庄之道,拨乱反正之学,那是没有办法的。所以在我们唐宋以后,中国文化的三家(儒释道三家)各有他的长处。

因此,我常告诉青年同学们,我们三位老师,现在时代不同了,你们搞什么一贯、两贯、三贯道啊、红卍(音“万”)字会呀,所有的教主都请来,排排坐,吃果果;我说我也不反对,不过你要搞清楚哦!我们过去有三位大老师,一位请来了、就是归化中国了——佛,释迦牟尼佛,形而上道;人文之学,所谓治平之学,治国齐家平天下,没有办法跟孔子两个比;拨乱反正、救世济危难之道,没有办法逃过道家、老庄之道。这三位都是我们的老师、根本教授。现在又聘了两位外国来的耶稣、默罕默德客座教授,客座教授又加两位,你们再给他——据说纽约已经有了,中国人搞的“五教同源”,还有教堂。我说,这就是中国人!所以有一个哈佛大学一个社会学教授:你们中国很奇怪啊!我说这就是中国文化啊!中国文化不排外啊!所以只要是好人,请上座,泡好茶;只要他不做坏事,当教主都可以,你哪个当教主都不错!这也是中国文化的道理。

为什么讲到这里?就是说,讲到形而上道的这个哲学的道理,释迦牟尼佛是世界上最高明的。所以佛经只有“一时”。“一时”是什么时间?没有时间。这个宇宙本来就没有时间。所谓过去、现在、未来是人为的,是人为的规定,昨天、今天、明天是人为的。而且我们的认为给一切众生看去不认为。人在痛苦中啊,一分一秒犹如万年;在欢乐的时光,一天不过一刹那过了。而且每一个地区每一个时间都没有标准的。所以科学家爱因斯坦也知道时空是相对的,没有绝对的;时空是人为的。我们这里的一月,月球里头就是一天;我们这里一年,太阳里头就是一天。那么根据佛经的三千世界 ,我们这个太阳系统里的一年,在另一个恒星的系统里头就是一天。那么这一个道理,将来我们在本经上后面有,会提到这个数据,慢慢地讨论。这个宇宙的时间,地区不同、时间不同,没有真正的时间。

再说,拿宇宙的生命来看人类文化史,几千万年一刹那之间,没有时间。过去的也是现在,因为过去的历史,只要我们现在想起来,才懂了过去。未来,未来还没有来;因为我们现在心念想起来,才假定一个未来。所以站在佛学的哲学来讲,宇宙万年就是一时,没有第二时。所以佛经在哲学的观点来看不管哪个时间,就是那个时间。

如果拿白话文学来一看,“如是我闻”就是:我当时听到佛这样说。什么时间?是那个时候。等于小孩子说故事的时候,“你晓得从前啊,有一次啊……”“从前”是什么时候?不要去考据了,这一考据就没有了!就是“一时”。这是佛经的文学,几乎每一本经上就是这样。

所以我们把正、反两面的观点告诉诸位青年同学,研究佛经,不要看到“一时”,以我们的历史观点讲他没有根据。但是要拿哲学的观点讲,也是最高的道理。

那么佛在什么地方?在【室罗筏城祇桓精舍。】这两句话我们顺便带到讲到翻译的文学。尤其是房融先生,这一位所谓武则天前面的副相,这个笔调翻译的中国文学,这是唐代的文学哦!你要晓得,看我们的文章,宋代的文章、唐代的文章、汉代的文章绝对不同哦!都是中国字,情调、笔法、用词不同。所以上一次讲完了有位青年同学问,他说老师啊,我请问你啊,这个这个中国的古文有没有文法?我说开玩笑!怎么没有文法呢?他说那请你告诉我。我说你一问我就讲,那还讲得完啊?!这要上文学课,要一个学年的课耶!文法讲不完啊!尤其现在文法讲古文文法,很难懂啊!不是很难懂,大家不习惯了!我们从小学古文出身的,老师并没有教我们文法哦!读多了就懂了。然后老师错的地方一改,这个地方是什么什么,就已经懂了;那个时候还用不着教。后来接触了西洋文化,我们现在往往把西洋文化那个文法拿来看中国文章、文化,这完全是两回事!原因是什么呢?中国字每一个字(个体字、方块字)代表了一个观念,甚至于好几个观念;西方的文字好几个字、好几个字母配拢来才代表了一个观念。我们每一个字就是字母,而这个字母它本身就代表了一个思想。譬如“室罗筏城”,“室”就是房间,拿现在白话文就要写两个字,叫做房间。那么在中国古文呢?房是房,间是间。我们假使说现在告诉年轻人,什么叫室啊?室就是房间。这样教古文对不对呢?不对!室不一定是房间。有严格的分别了!是可以,马马虎虎可以那么讲;严格讲这个含义就有不同了。房是房,间是间。间是间隔,隔开的谓之“间”,这个中间这么一个隔开。房是个屋子里头进去的里面,一个大屋子里面的一个小屋子,才是“房”。“室”是内室,这个屋子假设分两进,外室、内室。这几个字都不同。——譬如说刚才我们随便眼睛里看一个字。

所以啊,在中国古文,所以我常说,你们不要说现在反对古文,现在大家说“文学再革命”,我说你们有什么资格革命啊?中国文学已经没有命了嘛,没有命了还革个什么啊!你没有资格再革命啊!你懂得了古文,认为古文不对,那你有资格打倒它,你来革命。我说你不要上胡适之当啊!胡适之教人家写白话,他自己教儿子多读古文啊!自己也看古文出身的啊!所以白话写得好啊!是真的嘛!你要懂这个道理。

所以我说我们你看几千年的文字,因为言语跟文字三十年一变化;现在更快了,十二年就变。我现在发现,不知道现在这个时代,两三年就不懂了。你现在找中学生来,中学生讲的那个黑话,你们大学毕业这个程度已经落伍了!真的听不懂了。你不相信你去调查实验看,我讲的话一点都不错哦!什么“凯子”啊、“马子”啊已经早落伍啦!“落翅仔”那已经也快要落伍了,新的名词又要出来啦!恐怕我们老一点的,这些名词也许没有听过的还很多啊!言语随时变。

所以中国的老祖宗们晓得言语跟着时代变去的,照言语记载下来的文字啊,几百年、千把年以后,后人不懂了。所以言语跟文字俩独立起来,而且把每一个时代复杂的言语浓缩,变成中国的文字,方体国字,把它聚藏起来,我们五千年后懂了中国的言语文字的写作方法,读五千年以上的中国书,并没有隔膜。像我们从古文入手,读古文古书,一望而知就懂了。如果用言语来表达呢,完全两回事了,就要讲清楚了。

那么现在我们还不到这个程度,先看他这个翻译文章。在“室罗筏城”,“室罗筏”是翻音。室罗筏城是当时印度波斯匿王的国土的靠恒河北岸的(在恒河南面)一个国家,叫丰德城,以中国名称来解释,就是说当时释迦牟尼佛所在的这个国家,这个国家的首都室罗筏城,那个皇帝叫波斯匿王,(“波斯匿”是翻音,不是那个波斯,是翻音。)所以这个皇帝所管辖的范围。所谓“丰德”,就是说,那个时候在印度的国内也是很多的几百个国家分治,这个国家文化是中心、经济是中心,所以称为“丰德”。文化高,经济优厚。那么这里的所谓皇帝,我们拿中国观念不能称他为皇帝——这位诸侯、一个诸侯(统一则称皇帝,不统一只能称诸侯。这里的诸侯在日本的文化里讲是“幕府”),这个幕府的这个诸侯,那么给佛修了一个讲堂,在“室罗筏城”(丰德城)。

“祇桓精舍”。这就是房融先生翻译的笔法了。“祇桓精舍”包括了好多故事。那么我们读《金刚经》,在座很多念过佛学的《金刚经》,《金刚经》讲“一时”,佛在哪里?“祇树给孤独园”,《金刚经》记载佛讲《金刚经》的时候在这个地点,也就是讲《楞严经》这个地点。可是它这个地点叫“祇树给孤独园”,为什么叫“祇树”呢?这是翻音。

“祇”,这个不念“只(只)”,这个字要注意!就是“祇(音齐)”。我们看古文,“天地上下神祇”是这个“祇”。这个“祇”代表形而上一切看不见的、值得我们恭敬的,一个“祇”字代表了,叫“神祇”。如果下面加一点呢,不对了,就念“只(只)”了,这个只就是我们现在经常用的口字下面两点“只”,“只有这个东西”就是这个“只(只)”,这个念“只”了,不是念“祇”了。这一点之差,像现在有些青年人讲:中国字好麻烦!我说你是中国人?因为不懂中国字嘛,所以觉得麻烦。多一点有什么麻烦?你愿意写那个英文,多画好多圈你都觉得不麻烦!哎呀!我说你不要做中国人啦!我也常常骂学生。啊,这个字自己点一点就麻烦了?别的文字多画了好多圈都不麻烦!我说你是中国人吧?

“祇”是翻音。“祇”是丰德城的一位太子的名字,叫“祇陀”。它的意思呢?翻译成中文是“战胜”,正是国王跟外国作战得胜回来生了孩子很高兴,就取了这个名字纪念,所以是“祇陀”。

这个“给孤独园”,“给孤独”是一个长者的名称(所谓长者,怎么称长者?这个我们下一次补充),这位长者钱很多,大资本家,爱布施,经常把自己钱拿来救济社会,尤其是现在讲的鳏寡孤独。过去政治上没有社会福利的专有思想,都是善人、一般有钱的人自己自动地在做。所以救济鳏寡孤独的,所以大家给他一个封号,称他是“给孤独者”。“给(gěi )孤独”拿现在念法就是给出来的“给”了,我们过去不会那么念,就是“给(j ǐ) 孤独长者”,这位老先生。那么他的本名翻音叫“须达多”,一般佛经上有。那么他这位长者因为对释迦牟尼佛非常信仰,他想自己在这个首都找一个最好的地方修一个讲堂,这个我们研究佛教史知道。所以我常常告诉出家的同学们,你不要寄望于人家给你修庙子啊!以释迦牟尼佛的高明,在生只有两处啊!他绝不是化缘,要自动给他修啊!你们靠化缘很难啦!世界上布施,劝人出钱,如钝刀割肉,慢慢地痛啊!所以你不要搞了。

那么给孤独长者呢,因为要给佛修一个教堂,在首都的地方到处看,看不中意;后来看到祇陀太子属于他的皇家的私有财产;这个皇室把这一块土地归祇陀太子了。大概风景很好、土地肥沃。给孤独长者看准了,一打听啊,是太子的地。太子不会穷,绝不肯卖。他就跟太子两个商量,他说我要买这块地。这个太子当然也晓得他,是国内的首富啊!太子听听就随便跟他开玩笑,他说你要买我的那块地呀?我那个花园建筑得多好,你要买啊?他说,好!你把金叶子(黄金的一片一片)把这个地都铺满了,你铺到多大,我给你多大!以这个代价卖。结果,给孤独长者一听,就说:一言为定!他就把金片子拿来铺地下,当然铺了很多。这个太子下面人一报告,说你讲了,他真在铺啊!他说他是发疯了?奇怪!他说我是开玩笑啊!他自己去看他了。他说你为什么那么干?他说有一个佛出世,就是说有一位得道的,他本身也是一个帝王世家的人,现在成道了——释迦牟尼佛,我要给他建立一个讲堂,所以要一块好的地方。你说要黄金铺地啊,就是我来铺地买。这个太子一听啊,他说你带我去见他。

见了释迦牟尼佛,非常佩服,他就跟他(孤独长者)商量:这个地你不要铺了,你就铺这一点算了,就归我出。这位老头说:不行!话讲过了,必须要铺。你讲的嘛!我一定要铺。他说那你留一点嘛!我也出一点嘛!老头子说:不行!你讲过了嘛,叫我把这一块地黄金铺满了就归我买了!他说,我当时是说笑话。他说,你是未来继承王位的太子、做领袖的人,不能讲话不算数啊!中国老古话:君无戏言!你不要生我气嘛!当皇帝、当领袖、当老板的人不能说笑话,说了要有信用。那么这一位太子没有办法了,他说,好!我告诉你啊,我的园林里头你黄金都铺,那么多树、那么多假山,你当然都铺遍喽!假山的根、树的根你黄金铺不起来呀!那个权还是属于我的呀!哈,这个老头子一听,他说这个有道理!他说好,那出一半。那些平面都归你铺,算是你买的;那个树那个地算是我出的。那么因此他把那个大树所占有的根啊,建筑了很多亭园。所以是他们两位合作的,这样给佛修了一个讲堂。那么就是这样一个故事。

所谓我们后来中国文学上你经常看到,譬如我们看清代有一位女士(名作家)的一首诗,讲她父亲的,她父亲是一个当年满洲国来的将军,成功了以后,自己盖了一个庙子。后来父亲过世了,这位小姐再到父亲亲手出钱盖的一个和尚庙来一看,很荒凉,她中间有一句话:“题名曾记旧铺金”。父亲当时出钱修的这个庙子,这位小姐在几十年以后过来一看,这位将军也过世了,自己看父亲当时……所以到庙子上很多的感想。这句文章、这句诗,像我们从中国文学古文学诗,一看就知道这个庙子他当时来过的。“题名”,庙子某某人出了多少功德、花了多少钱,记名在上面;“曾记”,当时还记得父亲名字领头的在上面;“旧(当时)铺金”,就是以这个典故来表示这个庙子他出钱建设的,这位将军出钱建的,所以“题名曾记旧铺金”。那么这种文学故事用处非常多,所以是把佛经的故事用活了,没有一点佛学的气息了。所以唐宋以后,许多的中国文化里头不管艺术的画、音乐,各方面的东西,充满了佛与禅的东西,都融化在整个的中国文化里面。

现在,我们介绍了“祇桓精舍”这个佛的讲堂以外,我们看房融先生翻译的笔法。他说,“佛在室罗筏城祇桓”,“桓”,不用那个公园的园。这个“桓”是代表了一个伟大的园林、公园,形容它树木很多的,就是“桓”。所以我们过去写信给人家,请朋友来多玩几天,“请你到我们这里盘桓”,就是这个桓字,就是大家来玩玩。这个“盘桓”的意思,就是古人在路上碰到好朋友、同学了,好多年不见,大家在走路碰到了,“哎呀我们要多谈一下”。也没有板凳也没有什么,在石头上坐着,草一铺就坐下来,两个人聊天,聊少年时候的故事;就是很快活地在一起玩。所以盘桓后来变成朋友之间彼此请你来玩玩的意思,互相盘桓。那么现在这个“桓”字就代表了树林很多,所以他把它用中文笔法来翻,把它变成文字,很美,四个字就完了。不像《金刚经》说“佛在祇树给孤独园”,文字还太多,他感觉到很多,那么一部大的经典、那么多文字,古人因为没有排版,珍惜那个纸张同文字,因为认识中国字就懂了意思,就懂;那么所以他尽量地简化,他不是故意。

“祇桓精舍”,这个“精舍”是他开始用的,这个祇桓精舍讲堂里面很好的建筑。

【与大比丘众千二百五十人俱。】是多少人数?当时参加的人他说是“大比丘众”,有一千二百五十个人。现在我们要介绍佛学的常识,什么叫“比丘”呢?刚才讲了沙门(就是“娑门”)在当时的印度、唐宋以后的印度,凡是称出家的,不管是——印度还不只佛教,婆罗门教、其它教,现在所谓印度教、瑜珈教等,还很多——凡是专心独身主义出家修持的,都称沙门(娑门)。比丘是佛教出家的,剃了光头,所谓剃去须发,“须发”胡子剃了、头发落了。

有一点要注意呦!小乘佛经上经常有的,他说有些人听佛说法以后“须发自落”,胡须、头发自己掉了,就出家了。好像见到佛就很高明,胡须、头发都掉了——那是一种病哦!其实佛经这个翻译、中文的翻译不是很准确,“须发自落”是自己自动愿意去剃掉,不是佛叫你去剃掉的。偏要把四个字看成“须发自落”,哦呦!真正信了佛啊,胡子头发自己掉了。自己掉了,眉毛不掉了?身上毛孔都要光了!那变成倮虫了,变成光光的啦!那叫做落毛症、掉毛病,那要吃药的!

“须发自落”者,自动愿意出家,自己把头发胡子剃了,这个叫“须发自落”。所以看佛经佛学,文学要搞清楚,不要以一种迷信的观念。佛教是绝对破除迷信的,更不作偶像的崇拜,你等一下看了《楞严经》,研究完了就知道了。

所以比丘是翻音。印度当时——我只能讲当时,现在所谓研究的梵文,十七世纪以后的所提出来研究的梵文,不是唐宋以前的原来梵文的音。而且我们古文里就讲,五天的梵文、翻音不同(五天不是五天、六七天这个意思——天竺。就是南印度、北印度、东印度、西印度、中印度五天竺),古梵文同新梵文的发音、文体也不同。所以西方人拿现在的梵文,研究唐宋以前到中国翻译的佛经,那我觉得很可笑,背道而驰!不能不说你是专家,绝对是专家;以此来考据、断定当时的佛法佛学究竟是怎么样的,那是一个错误的观点。

所以当时梵文的翻音,男的出家称比丘,女的是“尼”,这个“尼”是当时的梵文,就是女性,女性都称尼,所以女的出家叫比丘尼。那么到了我们中国来,中国的文化“尼”字加一个“姑”,现在称之叫“尼姑”,好像骂人,在中国文化当时是非常恭敬。因为她出家了,独身主义嘛,我们非常恭敬她。等于我们的姑妈一样,所以称“姑”,“尼姑”是很恭敬的。现在社会上变成骂人的话了;所以古代称“姑”是很恭敬。“尼姑”,晓得是女性出家。等于我们天主教叫修女,都拿这个“嬷嬷”、“妈姆”,就叫她妈妈一样的称呼,过去如此。我们现在不懂了,好像尼姑、和尚变成骂人。

和尚不只代表比丘,“和尚”是比丘里头的年龄、资历、地位、道德、学问最高的,称为和尚。那么“和尚”也是翻音,我们现在这样写,过去的不是写这个“尚”,上面的“上”也有。譬如大家到街上买一本字贴,颜柳欧书,柳公权的《玄秘塔》这一本字贴,你们拿来学写中国字、练书法,柳公权的书法,这一本字贴上面你看第一行你们就看到了,“唐故左街僧”。唐代;“故”,已经死掉的;“左街”,今天有一位同学也问到,他正要怀疑,来问我,他说这个左街、右街就是我们讲“信义路”、“仁爱路”啊?我说不是。“左街”是唐代政府的名称,“左街”就是个衙门、就是个机构。“左右街”是什么?宗教部,管宗教、管佛教的。“左街僧正”是和尚的,皇帝、政府发表他:天下佛教徒归你管,佛教发生了问题问你宗教部、宗教司。道家呢?道教称为“道箓司”,就是唐代政府的组织。我们历代对于宗教都有一个专门的机构管理的,也可以说辅导的,属于礼部——中国文化部分。嘿!唯有我们这八十年来没有,很稀奇!唐、宋、元、明、清统统有,唐代就是左街僧。所以柳公权《玄秘塔》上提到和尚两个字,写的不是这个“尚”字,是上面的上——“和上”,和上是翻音。

“和上”的意思就是大师、活佛,最尊敬的。所以过去像我们在大陆,像我们年轻的时候,跑庙上学佛教就很懂规矩了,碰到普通一般出家人不叫他“和尚”的。譬如普通人,他就是叫“从智”吧,我们看了年轻、同我们差不多,出家人,恭敬他:从智师,某某师。一个老师这个“师”字单纯代表就很好;称尼姑也是一样,某某师,很恭敬。看到大方丈出来,“和尚!”这一声;那么大方丈:不要客气!不要客气!他晓得“和尚”是很尊称。当然我们不懂的在街上看到:“你这个和尚!”那就变成骂人了!时代不同。

和尚是很尊称。所以像有几位法师一来,到我们这里来,我说:哎!老和尚、和尚。有许多人看看我:这个南老师很奇怪!怎么随便骂人家“和尚”?那就是小说上说“当着和尚骂秃驴”一样,当着和尚骂光头啊,一样道理。其实我是绝对恭敬的意思。“和尚!”就是说很恭敬你这位大师。现在人反是不懂这个佛教文化,这也就是文化衰落的原因。所以你看看这些古书、字帖上面就看到了嘛。“唐故左街僧”,最后是“和尚某人”。

先由比丘讲到这个道理,使我们对自己文化尤其对佛教文化多一个了解了,以后你们看到别的书啊,或者一翻到古书,就不要吃力了,就懂了嘛!不会搞了半天走黑弄的。

那么,出家,佛的制度叫比丘,比个什么?丘个什么?还有人的解释,“比丘啊,哈!你才不懂!”我小的时候还碰到一个老先生,读古书的,还不懂佛教,“你晓得吧?你这个孩子啊!”我还想起来那位老先生很有意思,“怎么叫‘比丘’啊?听说你在研究佛学啊?哎呀!你怎么去搞佛学啊?”我只好说:是啊!是啊!我没有出息嘛!因为我们当年不像你们啊,不是翘头翘脑的啊!看到父亲的朋友、老前辈啊,很有礼貌,讲话要半个屁股歪转来坐椅子上,还不敢大模大样。所以我说:我没有出息啊!因为我心里喜欢啦!“啊!嗯!这个孩子可惜了!怎么去搞这个啊?”我很想问他这个有什么不好!当然因为他是老前辈,我就不好意思顶他,不像你们那么冲;你们现在讲话没的分寸的,我们那时候很严格。“你晓得吧?佛的弟子为什么叫比丘?你懂不懂?”我说不懂。实际上我全懂,因为他是老前辈啊,只好装起不懂。嘿!那一天讲话把我笑死了!他说:“比丘,丘是什么意思?丘者,丘陵之丘也、山丘之丘也,我们大圣人之名也。”“哦!”我说,“孔……哦……”我就不敢说了,不敢讲了!几乎讲出来——我们小时候还有老规矩,孔子的名字叫“丘”,不准讲出来,只能讲“孔某”,所以最好这个字要代号,讲出来大不敬!孔子名字不准叫的,后来还骂他孔老二,那罪该万死!写孔丘这个“丘”字啊,还要少一笔,这一直不直的,要避开孔子的名字。所以这位老前辈那么大声告诉我:“丘者,丘山也、丘陵也!我们万世师表、大圣人之名讳!”我说:“孔……是了!是了!”他说:“比丘啊,他想跟孔子俩比一比!”(众哄笑)这是当时的这种解释!现在想起来真有意思,哎呀!真是叫做使人啼笑皆非,哭笑不得!那肚子里都笑痛了,脸上不敢表情,忍得好苦啊!他说,出家人自己不高明,想跟孔子俩比一比,所以叫做“比丘”!这是中国字的解释方法。

那么,真正的佛学所谓讲出家人叫“比丘”,它是翻音,因为无法翻它的意义。佛经的翻译有五不翻,这是五不翻之一。所以印度文化里头有这个字、有这个意义;中国文字里头没有这个字、没有这个观念,单个字、两个字组织不拢来一个观念,要好多字兜拢来说明、组织一个观念,就很难办了!所以像这一类的情形,内含的意义很多,而中文的字句一个、两个字或者三个字不足以代表,宁可翻音加注解,就是五不翻之例。不像我们随便翻译啊!所以现在已经变成一个风气了,快到二十七八年、三十年前,那些美国同学来跟我说的,谈到中国文化“气(炁)”字,他说这怎么翻?我说没有办法翻,你就照佛经翻译五不翻之例,你就写个“Qi ”,然后英文加注解。因为这个“气(炁)”不是空气的气,又不是电,又不是能,这个“气(炁)”是生命之元,你只好叫做“Qi ”。

譬如有一个字,他们外国同学翻禅宗的,“境界”我说你不能翻了,你只好用翻音,中国叫“境界”。因为“境界”你用英文“现象”那个意义一翻,完全两样了,那是科学上物理的这个现象很明显摆在那里;“境界”有时候不是明显的现象。譬如说我们中文讲“可以意会,不可以言传”,意思懂得了,文字言语表达不出来。那么那个美国同学就问我:“可以意会,不可言传”这八个字文字听懂了,那个意思我想了半天,我说意思很简单嘛!你们西方人跟东方人男女讲恋爱,不晓得有没有这回事,我们中国人尤其我们小的时候看女同学啊,两个人想看一眼,不敢哦!在大人前面,各把各的头歪在一边,偶然两个人眼睛一瞟,都懂了,等一下出门一起去买红薯去,两个人都懂了。我说那个中间,只“可以意会,不可以言传”,这也是境界呀!

等于人家讲辛稼轩的词:“众里寻他千百度”,你在大众里头、都市里头到处找不到。所以人家讲禅的境界,我说这个就是禅的境界啊!这是辛稼轩的词:“众里寻他千百度”,都找不到,到处找不到;“蓦然回首,那人只在灯火阑珊处。”就是这个,这个境界非常好!“众里寻他千百度”,哦,在大庭广众里头到处找,找不到;“蓦然回首”,无意之间回头一看,那个人站在那个灯火的那个影子里头。是他吗?好像不是;不是他吗?正是他。就是参禅参到那个——就是要悟道了;快要悟了、快要悟了,还没有悟,快要悟了!像这个境界,这就只可以意会不可以言传了。你要翻译成“现象”,完了!现像是什么?“某人手里拿一个钟”,这个就是现象,多粗鲁啊!所以不能翻。

这个比丘也是这个道理,现在我们回转来讲“比丘”了。“比丘”所以在五不翻之例,它在中文里包含了三个意义:乞士、破恶、怖魔(杀贼)。乞士,是印度的规矩。现在有一位朋友前天来跟我讲,泰国啊别的都好,就是和尚端个碗到处化缘。我说这是印度几千年文化的留存、保存啊!中国佛教同印度原来(一样),后来到了唐代以后,禅宗一兴起,已经把它改革了,早就宗教革命了。禅宗宗教革命啊,不可以这样。印度的照佛的规矩,出了家的时候不事生产,不能种地。也不要——“持银钱戒”,手拿钱是犯戒的。那么种地,自己种稻子自己吃怕杀生犯戒的,所以只好到处讨饭——“乞士”,上乞法于佛,下乞食于人,向大家要饭吃,随便化来的东西,吃了就修道。所以佛在世化缘不分荤素的。佛在当时的制度没有完全吃素哦!但是并没有提倡吃荤哦!随缘而度,化来什么吃什么。所以当时释迦牟尼佛在世的时候,他的另外一个兄弟提婆达多反对释迦牟尼佛第一条的罪状就宣布释迦牟尼佛不吃素,他随便化来什么都吃。因为他是乞士,他是随缘的,他也并不是提倡吃荤。所以这个制度叫做“乞士”,就是讨饭的。

那么到了中国以后,佛教到了唐代,所以我们中国禅宗的祖师马祖(不是这里、不是福建的这位“妈祖”,是马祖,姓马的马大师,马祖道一禅师,他俗家姓马)同他的大弟子百丈禅师,百丈禅师同我们台湾关系很深了,福建人,尤其是福州人,这都是中国文化最了不起的大人物,一代革命家。马祖、百丈师徒改革了佛教,建立了丛林制度,修大庙子,团结在一起修行;自己自作自食,自己耕地种田,不化缘,自己劳力赚来生活。马祖、百丈师徒创立这个丛林制度。所以当时这样一来,禅宗马祖跟百丈师徒建立丛林制度以后,那个时候北方的佛教是大骂、大反对,叫他们师徒是破戒比丘,犯了佛的戒律。没有错,佛的戒律是不准,但是我们看中国的佛教史、中国的文化史,没有他师徒二人建立丛林制度啊,在中国的佛教早没有了——佛教没有了,不是说佛学没有了;佛学是佛学,佛法是佛法,佛教是佛教——这个宗教形态就不存在了。因为中国的社会在儒家的教化之下,在中国文化制度之下,好逸恶劳,在所不齿。好逸恶劳,不从劳力、不从自己生产谋生的,在中国文化在古文讲是在所不齿。(在所不齿不是羞耻的耻,是牙齿的齿,假设写一个羞耻的耻啊,他今天下课以后就要打手心了!那就写错了中文了。)那你说怎么叫牙齿?不齿应该拔了牙齿啊?就是说,不齿,这个嘴巴懒得开口、牙齿不要露了,讲都懒得讲了,这个人不值一谈了;提都懒得提,嘴巴都不需要张开提他的名字了。所以说,“好逸恶劳,在所不齿。”

“齿”还有一个意义,不是嘴巴懒得讲;我们过去讲户口人数叫“人丁”,有多少人、有多少丁;过去政治上用的户口统计,男人称“丁”,女人称“口”,多少“口”。女口多少,男丁多少。有时候说整个的男丁女口“齿”多少?“齿”就代表人。

那么同时我们要了解,年龄增加,我们像老一辈写信给年轻人,谦虚一点,“马齿徒增”,这个大家很多都知道,不过年轻同学不知道,顺便介绍。为什么讲“马齿徒增”呢?“徒增”,就是空加多了。看马几岁了,看牙齿,一岁长一颗,两岁两颗,所以有几颗牙齿就晓得这个马几岁了。那么,拿这个马的年龄、牙齿表达,就是形容人自己年龄虽然老了,学问道德毫不进步,所以叫做马齿徒增——年龄老得没有价值,自己谦虚的话,就是这个意思。

所以比丘,我们刚才讲到丛林制度的创立,这是出家人,第一个意义。出家的和尚,包括比丘、比丘尼。

第二,“破恶”。怎么叫“破恶”呢?出家为了修道,简单地说“诸恶莫作,众善奉行。”一切心中的恶念没有了,只有善念,如此修行,是比丘的道理。破恶,第二个意义。

第三个意义呢?“杀贼”。杀什么贼?难道叫我们出家人去做安全公司啊?还是做警备司令部去啊?“杀贼”不是这个意思——去掉心中烦恼之贼,去心中烦恼、妄想之贼。心中烦恼、妄想这些情绪,是妨碍我们的道业、妨碍我们道德的进修的,是烦恼之贼。所以,“比丘”不翻。

后来中国字这个“僧”不足以代表比丘。僧就是僧,僧是另外一个意义,下一次补。所以出家人称为是僧,这个念僧(sēng )不是念“增”,我现在听到许多青年提到和尚这个僧字啊,都念成“增”字。规规矩矩是念僧(sēng )字,不念增。这个僧呢是另外一个意义,我们下一次再补充。今天只好讲到比丘这里,只好跟孔子俩比一下,到这里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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