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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函参学(二)1977年
---参禅日记

老师:

自从那次在静坐中,我观心,另一个我也在观心时,忽然间,我体会到我的心和身体分开了,各是各的了,分不开,也合不拢,此后不论在动中或静中,似乎有一个无形的我随在我的身边,我看什么,她也在看,可是当我独处的时候,她就看着我,又似乎她就是我,当我吃饭,或行动时,都觉得不是我,而是我正看着另外一个我,但在我静坐的时候,她又与我合而为一了,我已分不清她是我,还是我是她了呢?唯有在境风生识浪,而又迷不知止时,她就会无影无踪,再也体会不到了。而我才感觉到实实在在有一个我的存在。此中微妙,非言语,笔墨说得清楚,但我相信老师会懂。现在的问题是这样:在一年前,我看过《印度瑜伽健身术》一书,它把真我与假我,用二鸟来作譬喻,当时看过,并无一点反应,而现在我不知是否潜意识受到了影响?要如何才能辩别它的真假呢?这是一个最重要的关键,尚乞老师开示!

近来不能喝水,一天只喝二,三口茶,多喝则胃胀,吃水果也只能吃半个,至于口水之来,在动中,静中都一样,有一次半夜惊醒,恍惚中,口水源源而来,就如过去半夜气机发动时的情形一样。

最近体内的气已不似过去那样发胀了,打坐时手已不胀,身体已不动了,是气已归元吗?不知道,也不管。余容后禀。敬请

道安

昆韦给老师请安

金满慈敬上

五月十八日

满慈夫人左右:

五月十八日函悉。你问的两个问题,很重要。第一,你目前做工夫,觉得有两个我,另一我即随此我而并存。其实,此一境界,亦是你一心一念之间的变化,只是你未反省检查此念而已。我问你:当你正在觉得另有一我与此境界并存时,你那个能知此我与彼我的,是一?是二?当然,你一定说:那个能知此二我的,还是一。那么,这个问题不是解决了吗?另一我是妄想,是幻境,是一念错觉之所变化,本非真实。再由此进一步,即此现存肉体之我,也是妄想之所流注,之所存在,也是幻境,是暂时假有的妄想而已。彼此二我皆非真实,唯能知此是二,此是一;此是妄,此是真的一知,无形无相,用之则有,舍之即空,无相而自清净,方为较近真如。

总之,到此,必须靠慧观反照而参究心源,切勿着此幻相。不然,即使能使精神飞越,的确如另有一我,可与此身乍离乍合。一般外道——包括瑜伽术等,皆落此偏差,仍认此妄幻为另一真我,甚至,可以出神入化。其实,皆属无慧无智之自欺而已。

此另一我,与今时存在肉体身之我,统皆譬如月亮的影子,并非真月。何况月本无光,反映日光而有明。性本无我,反映识心而有用。于是千江有水千江月,万类众生万类生。若能心空究竟之一念,则万里无云万里天,此性本自圆明清净,即今我尚不可得,何况另一幻我,甚至,千百万亿之幻我耶!第二,不思饮食时,即不勉强。据所述之现象,确为气机归元之象。望不生执著,一切任运自然而去,即另有一番气象矣。匆此祝平安

南怀瑾于关中

五月二十八日

老师:

五月二十八日手示奉悉。谢谢开示!

一切境象又都成为过去。前几天在坐中,忽然感觉天好矮,四周好狭,我在中间透不过气来。有时耳内发痒,似有风声,我想是气冲耳膜之故。有时心内一片清净,一丝杂念没有,真像一片晴空,没有一点百云,舒适极了。那是在午夜,一觉醒来,那同身轻如叶一样的微妙,心里清楚得很,提不起一点念头。只可惜为时不多,一刹那就过去了。

我看过了《维摩精舍丛书》的《榴窗随判》,得益不少,但不懂怎么使六识出六门。

我现在只懂无念并非什么都不想,那只是意识暂停而已。我更了解提起即用,放下便休,在体之时,用归于体,在用之时,体在用中的道理。

所谓提起,放下,放则弥于六合,收则退藏于密;展则弥纶法界,收则丝毫不立。以上这些是否同一个意思?

当妄念起时,那能觉的和要空即空,要有即有那个能做主的,是否即是我们要找的那个无位道人?能觉的和能做主的是否同一个东西?人的烦恼是否业力借神识而活动?

不借是不是“如百千明镜鉴像,光影相互,尘尘刹刹,各不相借”的意思?

我正看《指月录》,那些机锋转语,我不懂,我大多以不求甚解了之,不过有些地方看完了,仍要请老师开示。我觉得人难得的是智慧,世间有很多聪明有余,智慧不足的人,我连世俗的聪明尚且不够,更不谈智慧了。如果智慧能在定中求,那该是我最大的希望!专此敬请 道安

金满慈敬上

一九七七年七月二十九日

满慈夫人左右:

来函所提问题,你都自有解答,所以不再答复。

关中懒动,所以迟迟作复,敬请见谅是幸

南怀瑾

八月二十二日

老师:

九月八日奉悉手示之后,一直在等您寄来的东西。十月四日收到您的一部分关中日记。从农历正月初一至十四,共二十四张。最后一段是说长公子长寿,此次考取及一切,都是他自己努力的结果。最后两句是“在现实社会一般世俗观念看来,大家认为亦是一种光”,到此为止,没有下文,我想似有遗失?

看完老师的日记,真有说不尽的感慨,尤其关于二公子那一段。老师说得很对,人一生的安危,本来就难预料,何况目前学军事,更是如同赌博,胜负难卜。一方面,老师希望他进西点,一方面又父子情深,感慨无穷,这种心情,我最能了解。但愿他能为老师未完愿力之化身。

老师的绝句:“此心归到真如海,不向江河作细流”,我想老师已办到了。老师在关中一天入定几次,据说有时脉解心开,像心脏病突发一样,幸而是在关中,若平时如此,就不能办事了。我已看过《指月录》,我最羡慕想走就走了的那些禅师。但不知是否有自杀之嫌?除了一些机锋转语之外,每段我都详细看过,得益不少。有人被狗咬而悟,他悟什么?是不是突然失去知见的一刹那,那就是本来面目?空空如也。我也看过了《圆觉经讲义》,全是禅宗的顿悟和渐修。讲得非常清楚,我花了很多时间,连看带抄。因为我带孩子,时间不多,都靠夜间灯光下用功。我现在懂得那个能知的,能做主的他,就是“真照无边说似他”的那个似他的他,是幻知。因为这个知是能所宛然的,所谓一动即觉,一觉即离,是以幻修幻。都是幻知幻觉。最先要悟净圆觉,依悟起修,须假禅观。三观即空观、假观、中观。勤断二障,然后先断迷识四相。后断迷智四相。据说觉性虽非修生,但以修显。所以必须要修。这本书的重点,大致如此。老师以为如何?何谓卧禅?何谓眠梦工夫?“无情何必生斯世,有好终须累此身”!确是如此!

老师的决定闭关是对的。我越来越体会到此身真是大累!但又不能不要。我不懂《禅海蠡测》何以要译?台湾朋友我已介绍去买了!都说很好。 关中尚乞珍重!即请敬安

金满慈敬上

一九七七年十月二十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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