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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松年居士忆南怀瑾老师

时间:2012-10-25  来源:  作者:胡松年

朗月青空随风去,无量功德留世间

 -----胡松年

 

忆怀师

2012年9月30日中秋月夜,是我一生中,最为难忘的一夜。当夜,青空、朗月、微风,出奇的恬静,在太湖边上的太湖大学堂内,聚集百来群众,哑雀无声,没有一人会有赏月的心情,大家分立歩道两旁,随在佛号声中,静静地恭迎灵车通过后,再默默尾随其后,行至依照旧时传统预建的焚化窑炉前,进行焚化仪式。我亲自目送了恩师最后一程,一尽弟子之孝,心中感慨万千。

受教数十载,恩情比海深,我所敬爱至高无上的南公怀瑾恩师,为了我们众生,终于鞠躬尽瘁地将自己的生命,燃到了尽头,为了未完之大愿 ,在其最后生命岁月中,依然为法忘躯,明知时不与我,仍然一再赶拼冲刺,身体虽已处在极不舒服之状态,还是坚持听批文稿,短短数月之内,又付印了五部著作,一切尽其在我,能多赶一点就赶一点 ,丝毫都不愿马虎或错过,一生行来,虽至终了,依然如一,丝毫不苟,这就是我所敬爱的恩师。

 

骨含圣人风,行走凡人巷

融彻儒释道,学富东及西,承古开来,以一贯之,骨含圣人风,行走凡人巷。一生致力于,正知正见佛法之宏扬;优质中华文化之延续与发扬;以及长远基础教育之奠定。坚持正确的理念,不畏权势,无受利诱,悲智双运,有教无类。一生教化众生无数,遍布全球各地,上至达官贵族,下至走卒贩夫,雨露均沾,不分轩轾,然施教之方便,却完全因人而异,明眼利落,拿捏得恰到好处,受惠者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圣者之无上智慧,发挥到了极致。前无古人,后恐亦无来者,我们生逢其时,得遇受教,该是多大之福报呀!当自珍惜之。

怀师的成就与功德在那里?时下已有太多的描述,用不着由我再锦上添花地歌功颂德一番了。

 

自知世缘尽,处处留暗示

这几年来,每年十月份左右,我都会赴庙港拜师,每次都必事先禀报,通常怀师之回复都是类似「欢迎」之辞,而今年八月中,发訉禀报将于十月底来访后,怀师却回道:「你要来就依时前来,我年纪老了,不跟任何人约定了,没有保证了。」这不就已经告诉了我,你如期前来,已无法保证能够相见了,只是自己当时蒙眬,没有丝毫警觉而已。

据说今年端午节团聚之时,怀师曾言:「今日端午一聚,到中秋时,也不知人在何方了?」这不就暗示了大家,今岁中秋时,他已不在了。

又,于今年四月间,怀师答复两岸来访学者曾书:「一生犹欠诗书债,万事终须留有余。」并署名「九四顽童南怀瑾」。他平常提笔致意,署名从来不加注自己的年龄的,细究此数言文意,其实,当时他已给了我们明显的暗示,这简短数言,已经表示,他此生(九十四岁)已到了尽头,却仍还欠了一些诗书债,同时,也留下了许多未完成之事,故曰:「留有余」。

诗书债中,据我所知,过去的主要文稿中,虽已赶印了不少,大概还有中庸、唯识与中观、宗镜录、禅密要法等等,仍在整理中,怀师生前已赶不及出版了。

而其未完之心愿(留有余),就更难列举了,譬如大概来说,中华优质文化之复兴与推广,仍有漫长之路要走;而长远教育的基础,亦有待推广奠定;另外,其所传之法,已无机会完全宣示其奥秘,且无正式传人,现下其法传承紊乱,亦未能及时正本清源等等。

 

随时能够坐脱立亡,却仍坚持最后一刻

以怀师的修为,他是随时可以坐脱立亡,解脱自在的,要走就走,毫不拖泥带水。

以九四髙龄,常人多在家赡养天年、享受清福了,而怀师却要担负如此的重担,整个「太湖大学堂」,完全靠他一人撑着,无数的中外学者、达官贵人、佛道修行人士等等,都是冲着他一人而来,有的是真心来求道的,有的是慕名而来的,有的仅来结个缘而已,也有以死相胁求见的,各个动机,各有不同,更有些人是不便拒绝的。其实,他老人家也真可怜,有如身陷江湖,身不由己啊!名气虽大,却亦有多少无奈啊!

中华文化的主要经典,如论语、孟子、大学、中庸、易经等等;佛家的三藏十二部,如了义经中的楞严经、楞伽经、金刚经、圆觉经等等;道家的经典,如老子、庄子、列子、参同契等等,在他这一生中,多已讲述完了。这几年来,拼命赶着将录音整理出来,校对出版,每一本书都须亲自审查批准后,方始付印出版,以对后世有个负责任的交代。

这一、二年来,怀师眼睛不太好,一切文稿,都是由专人读诵给他老人家听的,他依然一丝不苟,任何有误,绝不放过。记得前年拜师时,有一晚,怀师听稿,一口气听了四十多页,共两万多字,看他老人家一面抽烟,一面招呼大家吃东西,好像漫不经心似的,但文稿念得一旦有异,立即制止读诵,加以修正,心即大圆智镜,一切都在观照之中,这就是「遍及而不住」之上乘修为的展现。而他的治学风范,一向就是如此严谨的。

太多文稿有待整理出版,他已知时日无多了,于是拼命利用所剩无几的生命,一部接一部地赶,能赶一点就算一点,最后身体透支到极其痛苦时,依然丝毫不愿松懈,拼命赶听审核,短短几个月内,就匆匆赶出了五本,当然还是无法赶完,可见其最后岁月中,他是多么地焦急了。

这也正是为什么他不愿在色身尚佳时洒脱离去,而是坚持到最后,身体之状况到了不得不放弃之时,才决定进入深定之境,在定境中,还继续观察了我们一周有余后,看到门下一片混乱,方始失望地决定离开(依我个人之见),他一向就是如此地挂心别人,处处慈悲喜舍,表露无遗疑,虽至殁身,丝毫未变,如此身教,正是我们做学生的,应该深思而效法的了。

 

去年蒙赐「大手印」,却是最后的相见

去年(2011)十月前来庙港拜师五天,怀师于我到达的当天开始,一连三天,非常慎重地正式传授了密中至髙的「大手印」大法。起初自己也没太在意,认为怀师是传大家(现场约有十多人)大法,而我只其中的一份子而已,但随后始令我深深地感受到,怀师殷切地期望,与恨铁不成钢之焦虑,无形的压力,有如排山倒海。是我辜负了他老人家,这些日子,自己不自觉地走了一些回头路,所幸被恩师及时拉回,实在感恩无尽。

密乘至髙大法「大手印」,直指人心,与禅宗无上心法完全相通,直冲我来,有无比的震撼力,由此,更巩固了我的信念,从此不再疑惑。

这一次拜师,也曾提出了几个心中之疑相询,然他老人家多数已不作答,要待我自己有了证量时,自然了之。我也深觉恩师能够给予我的,都已给完了,剩下的只是,自己如何依师训走下去的考虑了。未来自己该走的修持路,已非常明确,一路坚定地走下去就错不了。

当时,只感到怀师的身体与精神已大不如前了,然却万万没有料到,此即是今生最后的一次相见。

我们每半年一期的学佛报告,每一期怀师都有听批,今年三月份的那次,尚有批示,但这也是最后的一次了,九月份的报告虽已发出,但他老人家已是无法听批的了。

 

世缘未过百,殁身而已

2008年11月23日,怀师正式亲笔签名发函于各地学生,宣示道:「南师怀瑾所传之准提法仪轨,乃师昔年于峨嵋山闭关后,再掩室于乐山(嘉定)五通桥多宝寺期中,蒙文殊师利菩萨显现亲传。内涵性相融通及即身(生)成就奥秘。师誓愿如世缘能过百龄,得机而宣说其中之全部内密,并正式传授传法上师之正式灌顶。不然,殁身而已。……」

此段文字中,已明确地表示出,未来有二条路可走,一条路是今世世缘较深的路子,即怀师世龄会过百岁,他就会将其所传「准提法」之奥秘,全部宣示公开,同时,再择传人,并正式授以灌项之仪式,也就是下一任的金刚上师,这是一条较为圆满之路,因为「准提法」有了正式传人,同时,本法之所有奥秘,也具足了完全公开的因缘。

另一条路,则是因缘不足,我们的福份较浅,导致师寿无以过百,上师「殁身而已」,就此走了。前文所述之状况,皆不会发生了。也就是说,「准提法」的全部奥秘,当然不会完全公开了,同时,也不会有任何的接棒传人,虽然这个法还是会传下去,但就不会有第二位金刚上师了。当然恩师之法脉,仍会继续,但只有怀师一人,为唯一之金刚上师,今日如此,未来也永远如此。这一条路,也是他老人家于其文中规范出来的,并非我在此信口开河。

因为我们不够努力,福份也不足,留不住怀师久住之故,而导致他老人家走入了「殁身而已」的路子。我们做学生的,个个都应深思、检讨并忏悔的了。

 

前年亲口相邀,心中之痛永远

前年(2010)十月,与朱、詹二位师兄一同赴庙港拜师,到达的当天下午,怀师即单独与我在主楼约谈,首先将我提出的问题,一一作答。之后,只有宏忍师一人在侧时,怀师突然面色一整,以非常严肃地口吻说:「我现在正式亲自向你开口,请你过来帮忙,外面有太多太多的人想来我们这里,但他们都还不够资格来,……而且来此帮忙的人,我们都会有相当的酬劳。……」我很明白,怀师从不轻易亲自开口求人的,可见其慎重性与急迫性,当然,我若要来,决不会收拿恩师任何钱的。

当时,我满脑子充满的都是负面之顾虑,没有能答应怀师之邀,现在想来,自己当时是多么地自私、无情、而残忍的啊!

怀师何等智慧,当我呑吐地一开口,他已知我心中的答复,他既然金口已开,但未见预期之回应,遂不再追言。然后,脸色立即回复到平常的慈悲柔和,叹了一口气道:「你这一世,若能好好修持,可为一代宗师。现在,唉--!可惜了!……」

恩师啊!是我辜负了您!是我令您失望!是我不识抬举!我若能答应前来,也许您也不会如此劳累地提前离去,走入「殁身而已」的路子,因此,也是我有负天下的苍生!我错了!大错而特错!而且是个无法挽回的错!我悔恨自己当时的优柔寡断,今生余年,注定都要在忏悔中渡过了。

当时,错误的反应,却成了今日心中永远之痛!行文至此,早已挥泪如雨,心中无限之痛!痛!痛!恸啊!

 

无常本无奈,万般皆放下

一切衰欢、荣辱、喜怒、生死等等,皆为二性,二性之境,本就是无常亦无奈,凡事要能提得起,提得起并不是要如木石般的不可动心,否则何异木石?就不可能修成「觉有情」了,当然,一样可以「有情」,一样可以髙兴,一样可以哀伤,但重点是必须要放得下,过则不留,了无挂碍。

一切逆境、顺境都是过眼烟云,自然消散,想留也留不住,一执着即成烦恼之根源。心中仍须明辨是非曲直,做人的应有的原则仍有坚持,只是情绪上随境的波动,则须观照到随起随消,过则马上放下、放下、再放下。

 在庙港送恩师最后一程的数日中,所见所闻及己身的种种遭遇,给自己凭添了一份修持的历练,当深为借镜,也是恩师示现地给我上了最后的一堂课。

 

深思未来路,报恩于万一

南门未来,本就堪虑,早在料中。以恩师之智慧,其生前不会看不到,但即使看到了,他也是无可奈何!因为众生的业力本无边,纵然是佛陀再世,也是无能为力的啊!连怀师都管不了的事,我当然不会去不自量力了。各人所为,自有其因果,不是我应挂心的了。

自己心中非常明白,「一代宗师」之辞,是怀师鼓励之言,岂能当真,我从来也不敢去梦想。现下,在没有相当证量之前,我是没有资格去帮助其他人修持的。目前,最主要的是,先管好自己,精进依法修持,无能兼善天下,但求独善其身而已。只怕自己不成佛,不怕将来没有众生度,这应是目前报答师恩的最佳选择。千山独行本自在,人贵自立返朴真!

未来,当然我会在我影响所及之范围内,坚持怀师的正传,尽己所能,将它延续下去,也许影响范围很小,一切尽心而已,至于后果如何?不是我应考虑的了。衷心地去作一个堂堂正正而问心无愧的南门学子吧!

道不同者,自不相谋,但也无须怨尤相向,一切所为都落在自己所作的因果之中。

 

无所从来,亦无所去

怀师之四大假合,虽已离去,然其精神实体,却永远长存,他本就是「无所从来,亦无所去」,只要勤修其法,信为能入,就必然会有莫大之感应,而领受其慈悲之加持力的。他是根本上师,这是我们应深具信心的。怀师之宝藏都在他的书中,深读而慎思之,必可自了。

我从来也没觉得怀师离开过我,当年怀师离美去了香港,我便与师失去了联系,但其身教言教仍然时时教化着我,我从来也不觉得他离我而去。当年感觉如此,现在亦然,未来永远如此。

暂时的分手,一向仰赖的靠山离去了,如此,更令我更坚定地走我该走的路,一份努力,一份坚持,是我最起码应该做到的。

别了!我所敬爱的恩师!此生缘份虽已尽,祈求缘续盼来生!

                                                                         

            不器学生 胡松年 稽首深忏敬书

                                                       2012年10月21日于台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