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当前位置:首页 > 南怀瑾老师 > 我与南师

讲座回顾 | 马宏达:道不远人——南怀瑾老师的故事

时间:2022-10-21  来源:中国美院风景建筑设计研究总院  作者:马宏达

金叶知秋,凉意转浓。9月22日下午,“道不远人”主题系列第六次讲座于我院设计艺术大学堂如期展开。本次活动非常有幸地邀请到南怀瑾先生生前的最后一任秘书马宏达先生作为演讲嘉宾,他随侍南怀瑾先生左右八年之久,以其耳濡目染的深切体会,与大家分享南怀瑾先生弘扬传统文化而身体力行的故事,以及自己内养与外用并重的诸多心得。

 

本场讲座由中国美术学院美丽中国研究院主办,中国美术学院风景建筑设计研究总院承办,上海敦众文化发展有限公司协办。参与本次活动除了我院主要领导和众多设计师外,特别邀请到南怀瑾先生曾孙女南系如老师的光临,还邀请了浙江省建设厅原副厅长胡理琛,杭州市园文局原局长施奠东,浙江省林业厅原副厅长王章明,浙江大学建筑系原系主任卜菁华等浙江省建设与设计行业的老前辈、老专家,以及原杭州都市快报董事长、总编辑杨星女士和包括高校、媒体、企业、公益组织等不同领域的社会精英莅临参与,同时也吸引了大量热衷传统文化的社会各界人士前来分享。整场讲座活动座无虚席,持续三个半小时而听众兴致不减、反响积极。讲座由我院人文景观研究院院长郑捷主持。

 

 

 △主讲人:马宏达 

 

 △讲座现场 

 

 

(以下讲座文字记录已经作者审定补充)

 

大家好!不敢当,我不是老师,我只是因缘巧合在南老师那里做过几年事而已,算个见证者吧,并不代表我自己有什么程度,我只是个很普通的人而已。

 

本来郑老师说是给他设计院的同仁们讲讲南老师的故事,所以我就糊里糊涂地答应了。为什么答应?因为我参观过郑老师他们设计的三台梦迹、法云古村等等,对他们的作品很欣赏。我觉得,杭州这个城市给中国人民或世界人民留下最深的印象,或者说它的吸引力,可能很多的在于他自古留下来的这些古典景观园林,他的那种感染力,潜移默化的美学的摄受力,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熏陶化育着每一代人,也激发着后人很多新的想法。所以我是非常希望美院的同仁们,将来在美学的设计上,不管是在园林还是建筑或者其他方面,为美丽中国的建设发光发热。美学的摄受力和宗教、文学、哲学是相通的,诗画音乐和建筑园林美学也是相通的,那个感染力是无声的,处在美的环境里,人无形中会文明起来,所以非常重要。所以郑老师跟我说了多次,我就答应了,但没想到是今天这么大一个场面,如果知道,我就不敢来了。

 

说到建筑与环境景观设计,南老师在十几年前与我们闲谈中,曾提出过一个理念,叫做“城镇乡村化,乡村城镇化”。什么意思呢?就是城镇要有乡村的生态环保环境,有一定比例的美丽的自然环境,有人文美与自然融洽的景观设计;而乡村呢,既要有美丽而环保的自然环境,也要有城镇的便利。城镇与乡村优势互补,取长补短。我想南老师这个提法,应成为中国未来城镇化建设与乡村振兴的题中应有之义。贵院的师生们,未来为美丽中国贡献力量的空间非常大。这是补充的一段话,也是南老师的故事。

 

南老师的故事很多,时间有限,我截取一段,先从80年代末他的书开始进入内地讲起,我们受他的影响是从他的书开始的。

 

80年代有两个文化现象,比较说明问题。

 

其一,是那个时候曾经流行过的一首诗《九月》:

 

目击众神死亡的草原上  野花一片

远在远方的风  比远方更远

我的琴声呜咽  泪水全无

我把这远方的远  归还草原

一个叫木头  一个叫马尾

我的琴声呜咽  泪水全无

远方只有在死亡中  凝聚野花一片

明月如镜高悬草原  映照千年岁月

我的琴声呜咽  泪水全无

只身打马过草原

                    

这首诗的作者海子,是我们政法大学的校友,他当年写这首诗出于什么思考和情感,后人也不得而知。我借用这首诗,描述一下那个时代,或者说那时中国人的精神世界,有这样的一个感受境界。所谓“众神死亡的草原上”,众神可以代表我们历史文化中的那些星座、座标,那些往圣前贤,在我们经历了清末战败以来的文化自卑与自戕,往圣前贤被打倒,等于众神死亡一样,这些指引着方向的星斗座标们隐没了,人心失去指引了,茫茫然,精神世界空虚悲凉荒芜的,野蛮生长。“远在远方的风,比远方更远”,心里有很多的诉求,很多的问号,但是没有答案,不知道答案在哪里,遥不可及,还是茫然,悲凉,孤独。后面都是情感的表达,琴声呜咽,泪水全无……

 

这首诗颇能反映百余年来我们文化的困境,过去被否定,不能向过去汲取力量,大家变成了无根之木无源之水,心中是空虚的,荒凉的,撕裂的,悲哀的,是非善恶价值观没有共识,不知道往哪里走,何去何从,无尽的茫然,只是面对着生存的压力和生活的诉求,临时地应对生活与工作,所以只有向钱看、向洋看了。执政阶层也很难,他们面对的是这样的文化困境,无形中增加了很多困惑、压力和挑战。

 

第二个文化现象,是1988年的一个电视片《河殇》,在中央电视台播放,它代表了经过清末以来的文化之变,很多人心里有一个倾向,就是对自己历史文化的否定,这个自我否定到了极端,自卑得很,觉得祖先愚昧落后,百事不如人,什么都不如人,然后完全膜拜蓝色文明。这样的一个文化现象。

 

这是80年代的两个文化现象,举这两个例子,反映那个时代的文化背景。

 

一个国家的文化处在这样的情况下,自卑、空虚、荒芜、不知所由、不知所措,思想与行为的依据没有共识,又完全崇拜向往他国,干部、知识分子、国民的头脑,无形中就牵在他国手里了,这是非常危险的,文化的危机,必然带来政治的危机,乃至全面的危机。

 

在这个阶段,南老师的书就进来了。第一本书好像未经正式授权,团结出版社(隶属于民革中央)出版了《静坐修道与长生不老》,后记是1989年4月写的,9月份出版。后来三环出版社(海南出版社的前身)的总编辑去香港看南老师,得到授权出了《静坐修道与长生不老》,1990年2月份出的。《论语别裁》是1990年复旦大学出版的,听说复旦出这个书的时候,开始还担心卖不出去,希望作者包销多少册,结果很快一发不可收拾,听说后来复旦出版社销售额的一半是南老师的书贡献的。

 

总之,二十世纪九〇年代,多家出版社陆续出了一系列南老师的书,形成现象级的南怀瑾著作热,不仅是畅销书,还是长销书,经久不衰的畅销。书贩子一看赚钱,于是做盗版书,全国到处都是。

 

客观上,南老师的书,对冲了、化解了那个时代严重的文化危机与连带的政治危机,并持续影响至今。

 

南老师在美国的时候,他的书已经通过中央最高层领导的子女以及相关人士,进入内地了。所以最高层是内地最早的读者。后来内地出版南老师的书,最高层有话,是放行的。

 

南老师也不喜欢宣传,从来不做广告,所以他的书完全是读者自动相互推荐甚至赠送,这样传开的。

 

他的书开始进来内地,是这样的历史背景和过程。

 

到1998年的时候,出了《原本大学微言》,这本书我讲一下由来。

 

南老师在1988年初,从美国回到香港没几天,贾亦斌先生就登门拜访,他当时是民革中央副主席,他和南老师是中央军校的老同事。贾亦斌是带着中央的任务来的,为了两岸之间的沟通。我们这几年搜集整理南老师的史料时,在他给家乡友人的书信中发现,南老师在台湾的时候,邓颖超已经派人联系过他。

 

贾亦斌先生去找南老师,为了两岸之间的事,最开始南老师也不答应。后来贾先生又去了几次,最后才答应。后来两岸代表在香港南老师那里会谈。期间,南老师曾提出上中下三策,不仅涉及国家统一,还涉及两岸合作建立经济特区,东南亚(包括南海)太平洋海权等战略远见。南老师还提出“和平共存,协商统一”八字方针,提议两岸代表签字备案,对岸代表准备签了,内地代表犹豫没敢签。当时如果签了,就是九一共识,不是九二共识了,而且是签字的书面文件,不是口头表述。后来南老师提议由汪道涵、许鸣真出面,提高商谈人员规格。于是,促进了海协会的成立,对岸相应成立了海基会,有了后来的汪辜会谈与九二共识,奠定了三十年的两岸和平发展基础。九二共识之前,南老师已退出协调了,但他在前面打的基础,功不可没。中间很多艰难曲折,很不容易的,现在还没到解密期。

 

后来江主席通过汪道涵先生邀请南老师到北京去,一是谈两岸的事,二是请他在北京讲学。南老师没有答应,汪老又进一步协调,后来南老师以探望病中的许鸣真为由到上海,与汪老谈了关于台湾的问题,录音由汪老转给江主席和中央。对于讲学的邀请,南老师答应写本书作为回应,也就是1998年出版的《原本大学微言》,他希望我们的领导层了解国家民族的历史文化。这本书是两岸同时出版的,台湾出繁体版,内地出简体版,由世界知识出版社出版,作为中国国际战略研究基金会的战略文化丛书的文化篇来出版的。出版前言,是中国国际战略研究会基金会的秘书长陈知涯写的。

 

这本书虽然讲的是《大学》,但包含了很多的历史文化内容。读了这本书,可以知道我们国家民族历史演变的文化基因,能帮你判断当下和未来中国处理国际关系的思想原则。

 

中国历来对国际关系的处理,其实是走和平主义的王道路线的,协和万邦,不侵略别人,不搞殖民主义,是世界上唯一奉行如此文明的一个国家,也是人类和平文明的真正希望。

 

当前中国对国际政治的思路还是和平主义协和万邦为主的,做必要的斗争乃至万全的准备是不得已,但还是力争和平。

 

而其他国家基本是走弱肉强食的路线,用瑞·达利欧的话说,“国际关系更多地取决于原始实力的动态机制”,换言之就是弱肉强食,导致没完没了的争霸、竞争、战争与威胁,这些争斗客观上推动了军备、科学技术、金融等工具乃至现代企业的发展。但只要弱肉强食的争霸动机不改,争霸工具的进步,除了带来一些好处,也会加速人类毁灭。而中国古人没有国际争霸与殖民的诉求,没有动力去积极发展相应的(包括科技等)工具,也没有各种推销甚至强加自己的价值观给他国。但是我们在长期领先世界的时代,为世界贡献了和平,那比贡献几大发明和其他技术不是更伟大吗?至于追求真理的冲动,其实人皆有之,探索途径与方式方法不同罢了。这一百年,人们讨论东西方科学技术先进与落后的归因,表面上在反思历史,实际多是困在成王败寇的潜意识中,把假设等同于真实。

 

当时中央希望南老师帮忙做几件事,三件大事,那时候南老师还在香港。第一就是推动两岸统一大业,其实香港回归南老师也帮了忙的,都要未来才能解密。第二,希望他鼓励朋友学生投资内地,那个时候我们内地缺乏资本。第三,希望他弘扬中国文化。

 

刚才前面讲了80年代两个文化现象,反映了我们清末以来文化的变乱和荒芜,文化断层导致的精神痛苦、撕裂与盲从。这个时候南老师的书进来,读者普遍于各阶层各领域,填补了这个文化的空虚。当时在全国各地的新华书店都有他的书,像王府井、西单这种最大的书店里面都有他的书的专柜,是书店自己设的。在很偏远的地方,也都看得到他的书。1990年代,他的书逐渐遍布全国各地。20年前我到中央党校看朋友时,在校内书店里发现也有南老师的书在销售。

 

我在1994年就协助北师大出版社编辑处理南老师著作的读者来信,发现读者各行各业、各种学历年龄段的都有,普及率很大。这跟他的表达方式容易被接受有关系,更重要的是,书的内容我们太缺乏了。我们十几亿的人口,对自己的历史文化没有深入的认知,在外国人面前自卑,低人一等,跟文化失去自信是有因果关系的,很容易被人家牵着鼻子走。

 

大一统是中国文化得以连绵数千载的政治基础,而中国文化则是大一统的文化基础,二者相辅相成,已经形成历史的规律。历来不论谁主政,想长治久安,都需要回归这个历史规律。现在也正在回归这个历史规律,当然,面貌是新的了。

 

中国文化历来也是开放的,兼收并蓄的,不是封闭的。易经早有自强不息、厚德载物、与时偕行的古训。厚德载物,当然包括兼收并蓄海纳百川。

 

后来南老师不只是帮忙中央做了三件大事,他还做了更多。金温铁路是他自己主动要做的。中央当时其实希望他不要做这条铁路,因为该铁路从民国以来想修七次都不成功,地质条件太复杂,非常艰难,事务必定繁剧,怕他那么大年纪,牵扯太多的精力时间,吃不消,也影响了中央希望他帮忙的三件大事。但他说已经答应家乡了,一定要做下去。实际上,修金温铁路的过程,的确对南老师的精力时间与健康消耗很大。后来建设太湖大学堂那里的工程,也消耗他很大。

 

金温铁路很重要,因为它使我们东南半壁的交通大动脉活起来了。原来南老师还曾经想修完金温铁路,再继续修温州到福州的铁路,全面活化祖国东南半壁的交通大动脉。而且金温铁路是第一个利用外资和股份制推进国内基础设施建设的,开了先河,推动了国家基础设施建设。它的相对建设难度超过京九铁路,因为大部分路段要打隧道、架桥梁,在当年的工程能力和资金条件下,难度可想而知。

 

南老师在美国的时候,他就鼓励朋友、学生投资祖国内地,他说你们投资内地是好时机,但绝不可抱着一本万利的心态,驱耕夫之牛,夺饥人之食。等于你把农民的耕牛都给夺走了,把饥饿者的粮食都夺走了,他本来就穷,你还要榨干他,这种思想是不可以的。而应该要有四个理念:共产主义的理想,社会主义的福利,资本主义的管理,中华文化的精神。这样你就不会走错路。

 

国防科技方面,南老师也帮了不少忙。哈工大前副校长强文义先生在怀念南老师的文章中,有一段话。“在90年代初,在我国科技奖励制度尚未完善的情况下,南先生创导的光华科技基金会,把奖励目标首先集中在为国防建设做出杰出贡献的科技工作者身上,是具有深远意义和远见卓识的。国家要富强首先要国防强。光华科技基金会的设立,极大地激发了国防科技战线科技工作者的积极性和创造性。连续多年奖励的一大批先进个人,后来很多都成为国防科技事业发展的领军人才,为我国国防科技事业的发展做出了杰出贡献。”(强文义《深切怀念南怀瑾先生》)

 

北京大学校长吴树青先生,当年去香港看南老师的时候,南老师跟他提出来,北大可以成立一个中国传统文化研究中心,他来资助。吴校长回来就跟罗豪才副校长交代这个事儿,罗豪才就请老专家们一起研究,后来就成立了这个机构,再后来改名为北大国学院,开了风气之先。后来中国人民大学也筹办国学院,人民大学校长为此专门来请教南老师,当然南老师都支持他们。

 

其实南老师对“国学”这个词有不同意见,他在给中国人民大学国学院师生讲座时提到这个问题,他觉得各国都有自己的国学,用“国学”不如用“中国文化”更合适。后来国家要办中国国学中心,来问他意见,他觉得用“中国历史文化研究中心”命名或更合适。

 

南老师做理事长的光华教育基金会,当年也资助了几十所重点大学的师生。北京大学的光华管理学院,浙江大学的光华法学院,都是这个基金会资助成立的。

 

再比如,中国文化断层重整工程,也是南老师在香港时期发动的。所谓文化断层重整,南老师在香港时就说,成年人他不抱多大希望,因为受文化断层的影响,很可怜,都没有文化基础的,要从小孩子开始培养。从小孩开始,所谓儿童东西方经典诵读,中英算一起来,中文经典,英文经典,还有珠算心算,主要是利用孩子13岁以前的黄金记忆力时期,带他读诵这些经典,继而背诵下来,每天不要太久,20分钟左右就够了,不要占用太长时间,现代文化、生活与谋生技能也要学习。这些经典一般都有音韵美,读起来朗朗上口,小孩会兴奋,如果家长跟着一起读,就是很好的亲子教育。各地有识之士响应,受这个教育影响的,内地在十几年前统计就有大约800多万孩子了。

 

中国青少年发展基金会响应南老师的号召,推出中华古诗文经典诵读工程。当时支持这个活动的前辈很多了,像饶宗颐先生、季羡林先生、汤一介先生、叶嘉莹先生、金庸先生、杨振宁先生、王元化先生等等,一大批老前辈都支持这个事情。后来也影响到了教育部编辑教材,内地电视台搞了很多诗词比赛等节目。

 

当然南老师说,他的目的不是培养多少个李白杜甫,而是培养学贯中西的大思想家、大政治家、大科学家,以及国民的东西方精华文化的基础。

 

叶嘉莹老师,今年以视频录播的方式,出席5月底的一个国际会议,她就特别强调:“像我的女儿出生在台湾,她小的时候,背什么呢,我就听到她回来背书,说是‘来来来,来上学,去去去,去游戏,见了老师问声早,见了同学问声好。’这个小朋友倒是懂,可是当她记忆力最好的时候背这些东西,对她终身没有用处。我小时候不经老师讲解,所背下来的古书,尤其是所谓四书,随时它会展现它的精微的道理。我随时在人生各种困惑、艰难之中,都会有这些古圣先贤的句子出现,领导我胜过一切的艰难。”

 

了解叶老师的人,就知道她这一生其实挺辛苦的,年轻的时候经历了很多的痛苦,当然她都坚持过来了。她的原始录像我看了,从开头就讲这个问题,结尾的时候又再次强调讲一遍,可见她的用心良苦。后来因为时间关系,会务组剪辑中只保留了她前面讲这个问题的部分,结尾再次强调讲的就没播放。她实际上特别强调这个问题。

 

从1980年代开始,到后来每一代的中央领导人,其实很多都读过南老师的书的。现在中央重视中国文化,与此自然是有关系的。本世纪初,澳门马万祺先生还给每位中央委员赠送了《南怀瑾全集》(香港经世学库出版,所谓全集是截至当时的)。

 

南老师的书在2000年以后又出版了很多,时间有限,我就不讲了。

 

南老师发愿为接续文化断层而努力,真正的重点目标还是祖国大陆,因为大陆是华人最多的地方,台湾才两千多万人口,还不如上海多。香港是殖民地文化,头脑已被洗得差不多了,也不是他的对象。所以他在香港等待时机回内地。

 

其实他回来的第一愿望是杭州,就是现在杭州植物园里面有个景区叫灵峰探梅,在半山上的一个院子,是古代灵峰寺遗址,也是武林佛学院旧址。1940年代,巨赞法师在那里创办武林佛学院。武林是杭州的古名,其实就是杭州佛学院。当时南老师在杭州时,曾到那里住过,巨赞法师请他讲过课。然后,巨赞法师还请他帮忙救了一命,说国民党特务要杀他,因为他跟共产党有联系。南老师就问他,你是为了什么?巨赞法师说,想等新中国成立以后,为佛教保留一个种子,继续弘扬佛法。南老师说我帮你,就坐火车到南京要了免死文件,救了他一命。后来,巨赞法师是唯一上天安门城楼出席开国大典的僧人。

 

南老师喜欢灵峰那里的环境,当年回内地第一目标,是想到那里住下来讲学。当年不知道浙江为什么没给他这个地方。他的藏书也曾经是想放在杭州的。后来因缘不凑,就派人辗转寻觅其他地方。后来杨麟(杨管北儿子)说,太湖比西湖大多了,我下次去太湖边找找。南老师年纪大了,不想再拖时间了,后来就去太湖边定了地方。如果开始浙江给了他这里,他就在这里了,就没有太湖大学堂了。

 

这个太湖大学堂是我帮南老师注册的。当时我和南老师建议说,应该注册一个合法讲学的机构,保护您讲学,不然将来有人捣乱,说您非法聚众讲学,就很被动。南老师说,我这个人他们看不懂的,害怕的,不会给注册的,就以公司内部名义讲学算了吧。

 

顺带说明一下,因为当时太湖边那块土地性质是农业综合用地,所以2001年注册了东西精华农科(苏州)有限公司租用该地块(租期50年),南老师是董事长法人代表,实际还是为了南老师讲学用的,所以如果诸位将来看到“东西精华农科(苏州)有限公司净名学舍”的字样,就是这么来的,以公司内部名义讲学用的。

 

我还是坚持,和南老师争了一会儿,后来他说,好吧好吧,你去试试看吧。

 

后来我还是想办法把它注册下来了。注册名称是:吴江太湖大学堂教育培训中心,平时简称“太湖大学堂”,是面向成年人的非学历教育机构,不是外界误以为的小学。小学是南老师后来另外注册的吴江太湖国际实验学校。所以注册太湖大学堂的目的,就是为了保护南老师合法讲学,这个机构的由来和存在的价值即在于此。南老师走了,这个机构的历史使命也就完成了,结束了。太湖大学堂这块牌子,依法应由南老师的子女处理。

 

在2004年到2012年之间,南老师讲了很多课,仅公开课就50多次,涉及的主题多种多样,外面的人可以报名来听。平时每天也没闲着,内部都有课。每天也都有客人来访,各界精英,方方面面,海内海外,各阶层的。所以南老师那里是一个很有意思的舞台,各种人物走马灯一样,而且左中右派都有,学者也不少,我们很开眼界。可是,绝大部分求见者,都被婉拒了,因为南老师没有那么多时间啊。充当坏人角色的是我,没有办法。当然我都要问南老师的意见,不会擅自做主。因为我原来在政府里给省级领导做秘书时,早就养成了习惯,见谁不见谁都要问领导,如果擅自做主,将来人家两个见面了,知道你从中作梗,不是自找麻烦吗,很简单的道理。所以用不着动心思,我就问南老师,某人想求见,见不见?您如果有理由告诉我,没有理由我去想办法。所以大部分是被我给回掉的,很抱歉。希望大家理解南老师,一是他实在没有那么多时间,他已经很辛苦了。二是他不见,肯定有他的理由,因缘时节还不到。

 

2012年秋天,南老师走了,太湖大学堂的使命就结束了,等于是“黄鹤一去不复返,此地空余黄鹤楼”。端午节,南老师和我们同学聊天时,忽然问今年中秋节时你在哪里?同学被问愣住了。在南老师走之前几个月,苏州市人大主任当时去看他,也是老朋友了,谈话中,南老师自言自语就念一些诗出来,而且有的句子还加重语气,令人印象深刻,感觉非同寻常。还有几句诗,是去世前几个月,在办公室里,他自言自语念诗,意味深长的感觉。这些画面印象深刻,当时不知道为什么,但是他走了之后,回头想想,都是预言。

 

我先岔过来另一首诗,在太湖大学堂主楼——南老师居住和办公的那幢楼——主楼一楼大门进去正中间摆一个大屏风,这首诗在这个屏风上。当年南老师让我去选购一个合适的大屏风放在那里,我在苏州蠡口家具城找到一个尺寸正好的屏风,红酸枝的骨架,上面镶嵌一块大理石,上有天然的一幅画,画上空白处,刻了李白晚年的四句诗:“众鸟高飞尽,孤云去住闲。相看两不厌,惟有敬亭山。”这首诗有别的版本,屏风上刻的我记得是这样。这个屏风尺寸最合适,其他没找到合适的。当时我还没有买回来,我给南老师汇报,我说别的都合适,这个屏风中间部分镂空的,人站在外面看不到屏风后面坐的人,坐在里面的人可以看到屏风外面来的人,这个设计很妙。我说唯一不好的,是这块大理石上面刻的四句诗,“众鸟高飞尽”,我说这个不是散了的味道吗?后来南老师说,就是这样,就是这样,你把它买回来就对了。我说您既然这么说,我就买回来,于是就买回来摆在那里。所以南老师走了之后,真的就是这样,“众鸟高飞尽”,大家都散去了。“孤云去住闲”,他老人家像闲云一样自由了。“相看两不厌,惟有敬亭山。”他走后,大学堂发生了一些事情,所以南老师晚年说“教育无用论”,是有感而发。

 

现在回到另外几首诗。一个是南老师在办公室里念的,在临终前的几个月,听他自言自语念了好几遍,这是马一浮先生的诗,马先生是绍兴人,“前村笳鼓赛江神,峒舞蛮歌爨演新”,社戏场面很热闹,后面呢,“一树斜阳鸦雀散,上场都是拆台人”,到了晚上,这里的戏也散了,大家都散了,上场都是拆台人。

 

再一首诗,苏轼的,他是临终前几个月,念给来访的苏州人大主任的,“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老僧已死成新塔,坏壁无由见旧题。往日崎岖还记否,路长人困蹇驴嘶。”他念到“老僧已死成新塔,坏壁无由见旧题”这两句时,特别加重语气,就是老和尚去世了,变成一个塔了,这是个比方和象征了,表示去世了。“坏壁无由见旧题”,过去题的那些诗句不见了,墙壁也坏掉了,表示他过去在那里的种种遗存会破坏掉了。“往日崎岖还记否”,他这一辈子很辛苦,他跟我说,他几十年经历战乱,在各种夹缝里,政治斗争、人事斗争、恩恩怨怨、是是非非的夹缝里,勉勉强强做了这么一点事。我说您勉勉强强做了这么一点事,我们九牛二虎也做不到一件啊。往日崎岖还记否,路长人困,一辈子非常辛苦,经历那么多坎坷。所以后来他走了,有记者不知道从哪儿找到我的电话,想采访我,我说不要采访了。我说南老师走了,说实话作为我来讲,我是为他高兴的,他终于可以放下这个重担,可以自由自在了,我跟他在一起,知道那个辛苦。

 

再一首是陆游的诗,也是南老师最后阶段在办公室里念的,“斜阳古柳赵家庄,负鼓盲翁正作场。身后是非谁管得,满村听说蔡中郎”。蔡中郎是谁?蔡邕,蔡文姬的父亲。蔡邕去世之后,关于他的传说,民间各种各样的版本非常多,各种瞎扯。这首诗的意思就是说,不管是谁,去世以后,别人怎么说是非,你都管不了,也不管了。乃至每个人活着的时候,别人讲你讲得很离谱,也是常有的。

 

“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这也是他那次给苏州人大主任念的诗,诗是黄庭坚的。今年刚好他去世十年了,“桃李春风一杯酒”,象征他活着的时候春风化雨,一辈子从事文化教育事业,桃李满天下。去世以后,“江湖夜雨十年灯”,风风雨雨,同时大家也很怀念他。

 

当时我也奇怪为什么他念这几首诗,反正记录下来。他走了之后,慢慢回想起来,颇有预言的味道。

 

这次我答应来了之后,我问郑老师,我说你问问他们感兴趣什么?他说他们给我提了好几个问题,其中一个是南老师的平凡与不平凡的问题。

 

这“平凡”两个字,是他最后在医院中写的,但这个事跟外面传的版本是不一样的,这个并不是他临终的一个交代或嘱咐。这是什么?因为他非常瘦,在医院的时候坐在那里不舒服,我们找软垫子,没合适的。后来我就跟中山医院的护士长说,我说有没有什么软垫子,麻烦帮忙找一个。后来她就去楼上找,是给中央领导用的硅胶的软垫子,拿下来给南老师坐,老师觉得也不好用,就不用了。我跟他报告这个硅胶垫子的来历,他就写了“平凡”两个字,是这样的,所以不是外面流传的版本,但也是他在临终前处理事的态度。

 

他平常的确也多次强调,最高深的就是最平凡的。比如《金刚经说什么》里的:“在我们平常的观念里,总认为佛走起路来一定是离地三寸,脚踩莲花,腾空而去。这本经记载的佛,却同我们一样,照样要吃饭,照样要化缘,照样光着脚走路,脚底心照样踩到泥巴。所以回来还是一样要洗脚,还是要吃饭,还是要打坐,就是那么平常。平常就是道,最平凡的时候是最高的,真正的真理是在最平凡之间。真正仙佛的境界,是在最平常的事物上。所以真正的人道完成,也就是出世、圣人之道的完成。希望青年同学千万记住《金刚经》开头佛的这个榜样,这个精神。

 

佛同其他宗教解释的教主是不同的,佛没有权威性,非常平凡,很平实,只说你的成就是你自己的努力。

 

……你千万注意!凡所有相,皆是虚妄。无上菩提是非常平实的;古德告诉我们,道在平常日用间。真正的道,真正的真理,绝对是平常的,最高明的东西就是最平凡的,真正的平凡,才是最高明的。做人也是这样,最高明的人,也最平凡,平凡到极点的人就是最高明的人。老子也说过‘大智若愚’,智慧到了极点时是非常平实的。

 

人常常自命不凡,但那是自命啊!是自己认为自己不凡而已。要真正到达最平凡处,你才会体会到最高的。”

 

朴树有一首歌叫《平凡之路》,你们可能都听过,朴树就是看了《金刚经说什么》里边南老师讲佛陀与佛法的平凡之处,受到启发,创作了这首歌。

 

还有外面流传的“佛为心,道为骨,儒为表,大度看世界。技在手,能在身,思在脑,从容过生活。”“三千年读史,不外功名利禄;九万里悟道,终归诗酒田园。”我们查了,没发现南老师的讲话或书里有这个话,这个恐怕不是他的作品,也不像他的风格。当然大家如果喜欢这个句子,那是喜欢一个文学作品,大家没有错。

 

我在南老师身边看他,他本身很自然的,不是刻意的要追求一个平凡,自然的和光同尘。“毋意、毋必、毋固、毋我”,也是他常提倡的,这是孔子教导学生的,就是说不要认为自己主观想象的、自己的思想就绝对正确;不要认为事情一定要如此,不能变通,因为事情都是在变化,很多条件不决定于你;不要固执己见;不要把自己放在中心。这是孔子教育学生的,南老师也是这么做的。比如处理事,我们提出不同的观点,他认为有道理就会采纳。学术上也是如此,他鼓励大家举一反三,灵活做学问,他不希望自己基于当时因缘讲的内容,变成别人的局限。譬如有一次我向老师报告,孔子讲的报怨以直,可能是着眼于维护全社会的正义和秩序,和因果报应、法律哲学的理念一样,并不比老子讲的报怨以德境界低。他听了很认可。这就是南老师伟大的地方之一,他鼓励后辈们独立思考,自觉自立自强,而不是唯唯诺诺。所以你想了解南老师,最好看《论语别裁》,他讲《论语别裁》孔子的风范,其实就是他自己平时的风格,另外他还兼具菩萨心肠、侠义精神等等。

 

他不会故弄玄虚,平常平凡与高明在他这里是混同的,可是他的气度气象气质气息,的确是不凡的,是自然透出来的,每个见到他的人都有感受。他常住的房间有明显的道气,气息清净庄严,完全不同于俗人气息,不是风水问题,而是定慧修养熏陶了环境。他去世前,把自己在上海时用的古床送给了某个学生。他去世后,有一次我到那位同学的地方,一进某个房间,我就说奇怪,这里怎么有南老师的气息?然后就看到了南老师在上海时用的古床在那里。从南老师离开上海算起,七八年过去了,家具上渗透的他的道气,还没散尽。

 

2005年在上海一次公开课,胡德平部长也来听,觉得很惊讶,这个年纪的老人还能出来这样讲课,头脑还这么清楚,走路还那么轻盈,他说这是他没有见过的。

 

南老师一辈子从事文化教育事业,这是他给珠海一个学校,也是他的学生办的学校题的字,这个学校在珠海办得很成功。“教育的目的是为后世造就利国利民之人才,学问之理念是为群生启发自觉觉他之慧知”,南老师他数十年来其实都在做这样的事情,这是他一生的主线。所以你说平凡,他也是平凡,每天都在做这样的同样的事情,面对不同的人,应机设教,随机利他,而且没有节假日。

 

我跟他在一起的时候,是24小时手机开机的。原来在上海那两年,我住在南老师对门,客人散得常常很晚,常常会到十点半十一点。客人走了之后,南老师还要跟我们说说话,基本上我们都是后半夜才睡觉。南老师接着会打坐休息一下,然后他会看书或者是回信,早晨他才休息,睡一上午,中午起来打坐,喝口茶,吃一点点东西。(但是普通人不要跟着学熬夜,早睡早起更健康。)他吃的很少,因为他做功夫,吃多了是障碍,吃多了之后气脉会堵住。不过这个做功夫,可不是随便学的。那时候夜里有什么事儿,他就写字条,走几步过来塞到房门下面,我早晨起来看了字条就照办。如果怕交代不清楚,就把我叫起来吩咐。2006年到大学堂常住后,因为分几栋楼,我就驻守在住宿楼了,等于说负责那一栋楼的秩序了,手机也是不关机的,老师有事找我方便。

 

他就是这样一年365天在做事,每天休息就上午那一段时间,其他时间大都在忙。八九十岁的人,每天这样忙,一天当做两三天在用,普通人哪里受得了,固然是他的定慧功力与愿力体现,但也是很消耗身体健康的。

 

再有一个道理,就是说所谓平凡,也对治古今中外的一个通病,就是偶像化。自古以来,不管中国人外国人,都喜欢把崇拜的人偶像化,宗教家、思想家、政治家等等,很多都被偶像化。加上“为贤者隐”,也助推了这个问题。偶像化与完美化、宗教化、高推圣境分不开的,认为这个教主、偶像多么完美,一点瑕疵缺点错误都没有,有多么伟大的神奇力量。完美化、神奇化,是人们自己想象出来的,寄托了自己的幻想与诉求。然后就把教主、偶像的言论当做教条,最后变成僵化,作茧自缚,这是偶像化必然导致的连锁心理。派生的心理,就是对贤者要求越来越高,用自己想象的高标准,求全责备于人,一点瑕疵就全体否定。如果释迦牟尼、孔子、老庄,活在信息网络时代,恐怕也要被八卦网暴的吧。

 

平凡化,避免偶像化,走出这些思维的陷阱,对过去所谓的圣贤、教主们、思想家们等等,也不要高推圣境。否则你永远被高推圣境的幻想困住自己,无法体会平凡平常中的道,永远无法真正悟道、入道。

 

所谓圣贤,犯的错误比普通人当然少很多,最重要的是,他们或为救济他人、或为社会、或为民族、或为国家、或为人类,做出了重要或很大的贡献,有的甚至牺牲了自己,所以人们自愿纪念、怀念、学习、效法他们,这是自然的反应。但是要避免偶像化教条化。

 

老子讲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金刚经讲所谓善法,即非善法,是名善法。任何经典、著作、思想、经验,都是基于彼时因缘而产生的,应该都要避免教条化,否则必然是画地为牢,作茧自缚,刻舟求剑,适得其反。应该汲取前人的精神,实事求是,活学活用,举一反三,才是对前人精神更好的发扬。

 

而且对人对己,都不要苛求完美,很多人对自己也很苛求完美的,自己很累,别人跟他相处也很辛苦。人都是有很多缺点的,我们自己想一想,每天我们做梦,梦里边的境界如何,你就知道自己的理性成分有多少了。人都做梦,梦里绝大部分都是无厘头的,非理性的,真正理性只是很表层的很少的一部分。白天也一样,白天你表面上不是做梦,其实心里边的杂七杂八的念头和做梦没有什么两样,真正理性清醒的时候是很少的。所以犯错误、失误或不恰当,才是人的常态,完全说对做对的时候并不多。

 

《史记》里有《仲尼弟子列传》,司马迁也是根据史料来写的。仲尼就是孔子,史记这篇记载孔子弟子们的列传讲,孔子自我检讨,他说“吾以言取人,失之宰予;以貌取人,失之子羽。”孔子说自己犯了错误,宰予口才非常好,可是后来行为上出了问题,孔子发现自己看错了他。子羽长得丑,本来要跟在孔子身边好好学习,孔子有点看不上他,觉得他不能成才,可是他后来成才了,也有很多学生跟他学,孔子知道自己又看错了人,以貌取人,失之子羽。这是举例说明,圣人也会犯错误。

 

《吕氏春秋》记载孔子困于陈蔡的那个时候,没饭吃。好不容易颜回他们弄来了米,煮米饭,孔子远远看到颜回抓了一把米饭就吃了。孔子就不言语不说,不一会儿,饭熟了,颜回就送饭给老师吃。孔子就说,我梦见已故的父亲,有饭先要祭祀献给先人,但是要用干净的饭,他觉得颜回偷吃了饭就不干净了,等于是委婉地批评颜回。颜回说不行,这个不能用来祭祀,因为前面煮饭时,有煤灰把饭给污染了,扔了也不好,所以我就把被煤灰污染的饭给吃了。孔子这才知道真相,所以孔子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乃至自己的思想也不能轻信,都会骗自己的。所以,要了解人信任人是多么不容易,他本来最喜欢颜回,最信任颜回,但是他也会怀疑,人心是这样的,这是《吕氏春秋》里面的孔子自我检讨的故事。(原文:“孔子穷乎陈蔡之间,藜羹不斟,七日不尝粒。昼寝,颜回索米,得而焚之,几熟。孔子望见颜回攫其甑中而食之。选间,食熟,谒孔子而进食,孔子佯装为不见之。孔子起曰:‘今者梦见先君,食洁而后馈。’颜回对曰:‘不可,向者煤炱入甑中,弃食不祥,回攫而饭之。’孔子叹曰:‘所信者目也,而目犹不可信;所恃者心也,而心犹不足恃。弟子记之,知人固不易矣。’”)

 

清代有个颜元,很著名的一个学者,讲“恶人之心无过。常人之心知过,贤人之心改过,圣人之心寡过。”圣人不是没有过错,是寡过,过错比较少。“寡过故无过”,近似于无过,实际上还是有。“改过所以不二过”,贤人勤于改过,尽量不重复犯同样错误。“仅知过,故终有其过;常无过,故怙终而不改其过。”普通人仅仅知道错了,但是不改,所以终有其过,还是不断犯错。恶人之心无过,他认为自己没有错,所以他不会悔改的。还有句谚语叫做“圣人也有三分错”。

 

孔子活着的时候,不同意他的人并不少。几百年后,因为政治力量的推动,人们才越来越尊重孔子。释迦牟尼佛在印度,其他教派也不同意他的,甚至认为他误导了人。总之,不论真错假错,总有人认为你错。到了阿育王时代,用政治的力量,才给了佛陀广泛的尊重。佛教在印度八九百年前就消亡了,近几十年才重新抬头。佛陀自己团队内部,当时就有人持不同意见,闹分裂,甚至害他的。他走了之后,僧团不断分出很多派别,彼此见解有同有异,信徒们往往各执己见。其实世界上其他人物、教派、学派,乃至任何一个普通人,都是如此,这是人间常态。而且不仅物无贵贱,时势使然,人和思想学术也是如此。所以大家不要那么在乎名气、评价,自己心里有杆秤就可以了。

 

再讲个故事。徐复观在1943年已经是蒋介石侍从室少将机要秘书了,那时他去跟熊十力求教,熊十力推荐他读王夫之的《读通鉴论》,王夫之(王船山)很了不起,毛主席也受他影响不小的。徐复观就说这本书我看过。熊十力说你没读懂,你再好好看,后来他读完了又跟熊十力报告,说王夫之这里不对,那里不对,熊十力就骂他了,说你这个东西怎么能读得进书?徐复观当时是蒋介石侍从室的少将,熊十力才不管你是谁,他说任何书的内容都有好的有坏的,你为什么不先看它好的地方?你专去挑坏的,这样读书读了千部百部,你能受到什么益处?读书应该先吸收它的好处,再批评它的坏处,这样你才能消化它的营养,然后说王夫之的书这里多么好,那里多么好。徐复观多年以后回忆说,对他来说,这是起死回生的一骂。所以徐复观改变自己读书的态度、治学的态度,后来终于成为一代大家。

 

这也是我们应该学习的读书、看人、治学的态度。

 

这些都是从平凡与不平凡的话题说开去的。

 

南老师他平常做事,主要是按常理处事的,也是一种身教,但也会酌情权变,灵活的。但他不用神通处世,而是基于人人可修为的修养立身处世,这是身教,以身示范,从平凡中怎么努力,怎么为人处事。如果以神通处世,就变成神字号的了,更不知有多少人要找他了,而且妨碍教育人立足本分自觉自立自强。其实佛教真正最大的神通,是“教诫神通”,就是通过教育使人自觉自立自强,说白了就是教育家的作用。证阿罗汉果的标准是“漏尽通”,说白了就是解脱烦恼、随烦恼的能力,锤炼得很好了。普通人想象的神通,并不是佛陀真正提倡的修养目标。所谓五百罗汉,多数是没有神通的,禅定功夫也有高有低,但是解脱烦恼、随烦恼的功课是及格的,所以修行的根本标准还是烦恼、随烦恼的解脱。

 

南老师面对各种人物,不管是大人物还是普通人,他是一视同仁,随机利他的。他无形之中做了很多很多事,帮到很多很多人,也帮忙国家一些事情,有些现在还不能解密。这是他立足于平凡,自强不息厚德载物的风范,也是身教。他也会累的,也要休息,也会调剂一下,不是高推圣境者幻想的神话故事——即便佛陀也会累,也要休息,也会病,也要吃药治疗的。正因如此,他于平凡中,那么勤奋努力,帮助了那么多人,做出那么多那么大贡献,就更为难能可贵的伟大。他完全可以万事不管,有何不可。可是他牺牲了自己,造福了天下。

 

南老师确实是有天赋,除了智慧,慈悲,记忆力也是超群的,当然也有记错的时候。现在科学研究讲,人的记忆必有差错,有很多的根据和理由。我问过他为何记忆力好,他说是勤奋练出来的。他确实勤奋,自律甚严,自强不息,每天在帮忙他人帮忙社会,每天也读书,也在求新知,博学、审问、慎思、明辨、笃行,这五个词是《中庸》里面的,他都做到了,他是最勤奋的最努力的一个人。我们是望尘莫及的。

 

下面这段话,是我个人概括南老师的贡献,是我最近写的一篇文章《自信?他信?》中的:

 

“在‘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的洪流中,逆流而行,独立不改,不避讥诮,只问耕耘,以平民之身,教育下沉于普罗大众,断层中复兴三教百家,破文字障打通古今,重新凝聚民族精神,推动融合东西精华,着眼人类福祉和平,学问重在身体力行,经世致用科教政经,探索生命科学认知科学,作新人文自然科学之先声,唤醒广大华人文化自觉,化解众多危机消弭于无形,承前启后,继往开来,深远影响过去来今。”

 

我解释一下。南老师他处在中国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的洪流之中,他是逆流而行的,独立不改,不避讥诮,谁说是非他不管,他只问耕耘不问收获,尽本分就好了,践行他的愿力与责任承当。至于说有什么收获,那也不是他能管得了的事,对吧?所以他就是播种、耕耘,以平民百姓一介书生这样的身份。这话说说容易,你做做看,事非经过不知难啊!

 

教育下沉于普罗大众,后来我把它改成“教育普及于精英大众”,他的影响是最广泛的。当然弘扬传统文化的,还有一些老前辈,各有所长,各有功德,但是他们涉及的范围、内容、受众面、影响力,没有南老师那么广泛。

 

断层中复兴三教百家,断层指文化断层,他发愿来接续这个文化断层,很重要!几千年的文化,若在这几代人手中断掉,那就是国家民族和历史文化的罪人,也是人类文化的巨大损失。

 

破文字障打通古今,什么是文字障?就是文言文和白话文之间的障碍,我们受白话文教育的人,对古文天然有一个望而却步的心理,不想读,自己也不想用功研究,南老师就把文言讲白了,打通了文言与白话的障碍。他跟我们说,讲话不是为了显示自己多么高深的,你是要让人家听得懂的,你最好能讲到让没文化的农村老太太都能听得懂。反过来讲,你要把一个问题吃得多么透,才能做到这样深入浅出。所以他破文字障打通古今,方便大家读。大家读了之后,确实有文化自觉、自信、重新凝聚民族精神的作用。

 

推动融合东西精华,他1969年已经开始创办东西精华协会了。他作为何应钦带队的中国文化代表团顾问,访问日本,回来后他就发动成立这个协会,目的就是推动东西方文化精华的融合,复兴东西方人文文化精华,弥补现代物质与科技文明的弊端,消除一部分由于东西方文化隔阂造成的隐患。西方其实了解中国历史文化的不太多,历来多是以己度人抱着偏见来看我们的,当然也有政治或其他力量在背后推动着偏见流行。有学者告诉我,现在国际上教育学领域最前沿的问题,跟南老师在五十多年前创办东西精华协会提出来的问题是一致的。

 

所以南老师不是一个狭隘的民族主义者,他着眼的是人类的福祉与和平,他最希望的是全人类的文化教育能够导向和平发展,造福全人类,而不是延续打打杀杀没完没了的斗争。

 

他的学问是重在身体力行,不是只讲讲理论的,他走的是经世致用的路线,表现在科教政经等领域。绝不是“平时静坐谈心性,临危一死报君王”的路线,他主张“济世利他重实行”,要对社会有实际的贡献。科学这一块,刚才我讲了一部分,就是对国防科技的支持。教育就更不用说了,他一辈子在做。政治也讲了一点,经济他也帮忙了很多。这都是一般学者做不到的,谁做出了这么多实际的贡献?

 

所以研究南老师,不仅要看他说了什么,还要看他的行履,看他平常平凡的做人做事,看他为社会、国家乃至人类做的贡献。我们如果说向他学习,先不要说学问啊修行啊,只是看平常平凡的做人做事,我们与他有多么远的差距,就知道自己努力的方向了。别人看据说跟南老师学过的人,或者没见过面的“粉丝”,如果做人做事有问题,甚至神里神经的,也会对南老师有看法的,对吧?虽然江山易改禀性难移,各人是各人,各人自负其责,但是一般人缺乏这种深入的理性认识。南老师了不起,不代表我们必然有什么程度。反正我自己是很惭愧,望尘莫及的,远远不够格做他的学生,只是曾经有缘参与做事的一个见证者而已。

 

对于佛家道家这些学问,南老师是从探索求证生命科学和认知科学的角度,而不是宗教的角度,所以不要误以为他是一个宗教人士。首届世界佛教论坛之前,国家宗教局局长亲自来请南老师出席,南老师说不参加,他开玩笑说,我不信宗教,我信睡觉。他说我跟宗教界朋友有往来,但是宗教的事情我不参与。他是从生命和认知科学的角度,探索求证一辈子。而西方的军方、科学界、心理学界、医学界,近几十年来已在做这个研究,已经走在我们国内学界的前面了。

 

“作新人文自然科学之先声”,因为过去人文文化和自然科学两个割裂的,彼此不交通,生命和认知关系到每个人,如果对此有深入的了解认知,对人的自我了解,对社会的文化建设,甚至国内国际的政治经济建设的思路都会有改善,对于自然科学的研究与应用,也会有人文的修养把握自然科学研发应用的方向,尽量不要使它走向毁灭人类的方向,而能造福人类。所以南老师这个研究求证的动机是这样的,希望推动自然科学与人文文化融合,影响人类未来方向良性发展。

 

南老师在这方面做了一辈子的探索求证,也分享了不少心得与思考。但是他也有批判,尤其晚年,可是大家一般看不出来。他并不希望大家从宗教的角度入手,而且他并不希望普通人去做这个事,他说这个东西要花一辈子的时间和精力去探索,里面也有很多的岔路,有很多的风险,他不希望普通人去深入搞这个。

 

比如他说:“修道难啊!我劝你不要修,年轻人搞这一套我都反对。有同学问我,老师啊,你不是十几岁就修起来了吗?你怎么反对我们呢?就是因为我十几岁开始,我深知其中之艰苦,所以我劝你们不要修。你们玩这一套学不成佛,人也做不好,结果呢,神里神经的有什么好处?规规矩矩走一个孔孟之道,人道修好,天道也完成了,做好人做好事,多好!何必搞这个呢?”(《我说参同契》)

 

“唤醒广大华人的文化自觉”,海内外华人受他的书的影响很多,太多了。清末以来的华人,普遍看不起自己,觉得自己的历史文化什么都不是,感觉低人一头。看了他书之后,开始渐渐找回文化自信和自觉。

 

他在无形中也化解了众多危机。文化断层是国家民族最大的危机,两岸的危机也是危机。再比如,像2008年的国际金融危机,后来高层领导告诉我,南老师是两位提前预警国际金融危机的人之一,另外一个是李嘉诚。所以中国早有准备,无形中帮国家与国民避免了很多损失。但是2008年国际金融危机发生之后,各种替美国游说的力量说“救美国就是救中国”,而南老师的意见不同,但是中国还是善意出手救了美国。可是呢,人家不仅不感谢你,而且2009年就开始搞“亚太再平衡”,开始遏制中国发展了。所以打压遏制中国发展,不是近几年开始的,2009年已经开始了,逐步加码。南老师当时还提出降低外贸依存度,以降低风险,当时是70%,这个后来逐步实现了,现在是30%左右。

 

最大的危机是文化危机,国民对自己的历史文化没有自信,什么都是唯人家马首是瞻,你还不危险?你变成傀儡了,头脑是被人家操纵的,那是最大的危险。

 

所以说,南老师对这上百年文化断层的接续,一辈子的努力,对国家民族甚至对人类文化与和平,贡献非常的大,是千秋大业。所以他是承前启后,继往开来,影响过去现在未来的一个人,他的贡献现在人们还没有认识到,后人会慢慢认识到的。

 

我刚才讲他探索生命科学、认知科学,作新人文自然科学之先声,这里有一段话就是佐证,在他的《楞伽大义今释》自叙中:

 

“但无论如何说法,佛法的说心说性,说有说空,乃至说一真如自性,或非真如自性;它所指形而上的体性,如何统摄心物两面的万有群相?乃至形而上与形而下物理世界的关系枢纽,始终没有具体地实说。而且到底是偏向于唯心唯识的理论为多,这也是使人不无遗憾的事。如果在这个问题的关键上,进一步剖析得更明白,那么,后世以至现代的唯心唯物哲学观点的争辩,应该已无必要,可以免除世界人类一个长期的浩劫,这岂不是人文思想的一件大事吗?唐代玄奘法师曾经著八识规矩颂,归纳阿赖耶识的内义,说它‘受熏持种根身器,去后来先做主公。’而一般佛学,除了注重在根身,和去后来先做主公的寻讨以外,绝少向器世界(物理世界)的关系上,肯做有系统而追根究底的研究,所以佛法在现代哲学和科学上,不能发挥更大的光芒。也可说是抛弃自家宝藏不顾,缺乏科学和哲学的素养,没有把大小乘所有经论中的真义贯串起来,非常可惜。如果稍能摆脱一些浓厚而无谓的宗教习气,多向这一面着眼,那对于现实的人世间,和将来的世界,可能贡献更大。”

 

这段话就是说,他很遗憾,释迦牟尼佛当年活着的时候没有讲这方面,没有细说,所以他也发愿做这方面的探索和求证。实际上,他在进一步往前发展了这些传统的学问。佛家也好,道家也好,用传统学术和现代科学结合起来研究,而不局限于原教旨主义。

 

现在教派之争很多,包括用原教旨主义否定其他。探索原初究竟如何,当然是应该的,但其依据的史料也不是当时的原始材料,也是很久以后的,也不能代表真正的原始,只能说是一种可能性,作为参考很好。任何时代的人,新的研究和思想都有它的价值,当然也会有它的错误,甚至难免的越来越高推圣境,但是瑕不掩瑜,你否定不了它确有价值存在。君子不器,做学问不能局限于一个范围,否则就画地为牢了。任何时代的人,面对新的因缘条件,要回答新的问题。佛陀活着的时候,有些问题可以不回答。佛陀走了之后,他的再传弟子,别人再问他们一些问题,你还不回答吗?印度尚辩论,被问难回答不了,或者辩论失败,会失信于人。

 

每一代人都要面对很多老问题新问题,都要去探索解答解决的。南老师针对科学为主的这个时代,他在与时偕行,因应变通,探索求证,推动新的发展,目的是为了补救时代之弊病,引导新的人文自然科学探索。但南老师并不劝一般人学佛修道,因为他深知其中之艰苦,歧路很多,陷阱很多。而且还有教派之争,常常表面上是思想之争,最后牵扯了人我是非,甚至利益之争。他不赞成普通人去学这些,因为你搞不清楚,这个很复杂的。他还是主张大家做一个平凡的人,好好做人,好好做事,为社会为国家民族有所贡献。

 

《虚云和尚全集》封面,书名是南老师写的,是净慧老和尚请他写的,还请他写了序。南老师当年在重庆皈依虚云老和尚的。这个手写文字的图,在《虚云和尚全集》第七册323页,是虚云老和尚去世前交代的一段话,侍者笔录下来的。底下有个印章,印文是“邵云”。邵云老和尚前不久刚去世,他也是虚云老和尚的徒弟,后来住持司空山二祖寺,也去看过南老师。这一篇可能是邵云老和尚收藏的文物,是最早的虚老遗言版本,和外面流传的不一样。南老师可能也没看过这一页的内容,我没听他提过这个图片。南老师去世之后,因为我们在收集史料,我翻到这个,发现和外面流传的版本不一样。后来想想也理解,之所以他们改了内容,估计是为了鼓励大家共同努力,不要仅寄托于某人。这个史料给大家做一个参考,这是虚老临终的交代。

 

“吁嗟我衰老”,就是我老了。“空具报恩深”,就是心里想报佛恩,但是觉得好像没有做到多少。“宿债无时了”,了不了了,没有机会,这是老和尚谦虚了。“智浅识业深”,智慧不够,这都是谦虚的话。“愧未成一事”,其实他一辈子做了好多事,他还说一事无成,就像南老师说自己是一无是处,一无所成。“守拙在云门”,云门寺是虚老复建的,他在云居山去世。“诵子吃饰句”,子是尊称,比如孔子、老子,释迦牟尼佛也可以称为子,尊称。他就是说每天诵经,吃饰句,装点门面,都是老人家谦虚的话。“深愧对世尊”,感觉很惭愧,也是谦虚的话。“灵山会未散”,大家继续努力。“护法仗我公”,后来他们给改成护法仗群公,也好,鼓励大家一起努力是对的。从这儿开始是一个预言,“护法仗我公,是韦天再世”,韦天就是韦陀菩萨,代表护法,是打比方了。“耀毗耶真风”,毗耶是维摩诘大居士住的地方名字,又译作“毗耶离”、“毘舍离”、“吠舍离”,维摩诘是在家菩萨,不是出家身份,这句就是说,发扬在家菩萨的风范。“自他一体视”,像南老师对中外学生或各种文明与教派是平等对待的,一视同仁。“咸仰金粟尊”,南老师书斋叫金粟轩。维摩诘居士是金粟如来再来,也是做比方,代表在家身份的菩萨。“中流作砥柱”,在这个大变乱的时代,砥柱中流,影响很大。“苍生赖片言”,大家靠读他的书、听他的课,受教育受启发。“末法众生苦,向道有几人”,这个不用解释了。“愧我名虚负”,老和尚又自谦了。“羡子觉迷津”,羡慕你能觉悟大众。“道范时殷慕”,你的道风好,很钦佩。“华堂愧未趋”,你弘扬文化的殿堂,我没机会去看了。“谨呈复几句,聊以表区区”,交代这么几句,表达一下我的意思。这是虚老临终的一个交代。

 

后来净慧老和尚来看南老师,他也是虚云老的徒弟。他在2003年的时候就写过两首诗,表示那时候想去香港看南老师,但因缘不成就。2004年以前南老师主要都在香港,2004年之后主要都在内地。

 

拟拜谒南公怀瑾老维摩,并呈拙句二首:

 

慧业文章四海传,清流汩汩润时贤。

云霄隔世相逢晚,耳满潮音二十年。

 

祇园有约记前缘,历劫同参古佛禅。

法鼓声声传宇内,湖山万里叩经筵。

 

二〇〇三年一月二十日(拜谒南公因缘未就,存诗

以记此段未了公案。二〇〇三年四月十二日再记)

 

2007年,净慧老和尚到太湖大学堂拜访南老师,这次见面了。回去后他写了五首诗:

 

 

拜谒南公怀瑾老维摩于太湖大学堂感怀 并呈审政

 

怀疚来参金粟身,湖光波影四时春。

重重楼阁从头看,一派清风迥出尘。

 

维摩丈室雨花天,指点乾坤处处禅。

生活菩提原不二,何妨一念入三千。

 

三千一念事圆融,火里莲花老更红。

聃也犹龙游大泽,五洲翘首沐春风。

 

三教经纶别有天,和光同俗祖师禅。

我来问道将何似,多谢先生为卷帘。

 

满怀忧教老婆心,面壁求贤想古音。

天下禅林重抖擞,清修何惧毒龙吟。

 

净慧初稿,二〇〇七年六月一日于北京法华寺

 

这个我就不详细解释了,其中有故事的,“怀疚”是对过去的忏悔。诗中有“南公怀瑾老维摩”“维摩”“金粟”,与虚云老的临终交代相呼应,净慧老和尚是《虚云和尚全集》的主编。

第二则史料,是乐清南宅的石照屏。

 

这是温州乐清南老师出生地的南家老宅门前的石照屏以及拓片,石头的屏风,临近河边,嘉庆23年立的,现在还在那儿,204年了,已经风化了不少。最近我才注意到,嘉庆23年就是1818年,南老师出生于1918年,相距刚好100年。1818年再过22年,1840年鸦片战争开始,是摧毁中国人文化自信的第一块多米诺骨牌,之后的屡战屡败,摧垮了国人的文化自信心,导致二十世纪初期以来的百年文化断层和一系列问题。南老师此生主要做的事业,就是为接续文化断层而努力。

 

石照屏上刻的内容,你看是不是对南老师一生的预言?

 

“天遣灵狮下”,上天派灵狮下来。你看图上的狮子嘴里叼着一把宝剑,宝剑代表慧剑、智慧了,狮子代表什么?在传统文化里面,狮子吼,表示佛菩萨说法如狮子威服众兽一般。“追毬过海东”,狮子玩的那个球,代表他做的事。追毬过海东,后来到台湾弘扬文化事业。“身翻毛有色”,狮子翻身,毛色很漂亮。“目怒力无穷”,眼睛一瞪,威力无穷。“声吼千山振”,这个振是振奋、振兴的振,千山,各个山头,表示各方面,大家很受振奋。“口呼一剑风”,讲课说法,慧剑之风。“举头惊百兽”,狮子吼,讲课说法,如狮子威服百兽。“善化石屏中”,他的功德刻入石碑、石照屏里了,载入史册。

 

他出生100年前立的石照屏,当时南家先辈不知为了什么事扶乩,也许只是偶然遇到玩玩的,结果“云山仙师乩笔题”了这些文字与画,包括一副对联:“云开日镜毬生色,水受风梭剑有声”,乌云散开了,太阳出来,狮子玩的球(文化)光彩照人,开始振兴了。水受风梭剑有声,风梭,就是风,他在台湾、在太湖,旁边是海水、湖水,这句是说,在水边,口呼一剑风,讲课说法,智慧与文化风行天下。剑有声,慧剑铿锵有声。温州为了纪念南老师诞辰百年,建了南怀瑾书院,也是在湿地公园内,在瓯江边,距离东海也不远。

 

虚云老临终的交代,与乐清石照屏,这两个史料,供大家参考,不是作为封建迷信来宣传的,诸位不要误会,只是客观存在的两则史料,以及我个人的解读,仅供参考。这个南老师自己也没有跟我们提过。只是在《中国文化泛言》里的《<南氏族姓考存>前叙》中,提过一下石照屏的事,那时他还在台湾,别人寄给他的资料,而且资料里面有几个字还是错的。

 

郑老师此前给我的问题清单里面,有一个是:如何应对危机和不确定的未来?

 

在谈这个问题前,我先顺便提一下,你们浙江绍兴有位竺可桢院士很了不起,研究地理气候的,气候变化跟历代兴衰有很大关联的。过去分析历代兴衰,很少从气候变化或瘟疫的角度研究,实际是有很大关系的。

 

再比如,西方几百年来的科学技术、金融国际化、现代企业管理的产生与发展的动力,来自于哪里的问题。德国社会学家经济学家维尔纳·桑巴特,他的观点与现在流行的看法是不同的,他认为很大程度上受欧洲几百年前持续很久的火器战争的推动。他和马克斯·韦伯同时的,齐名的,他俩一起创办了德国社会学会,他对于资本主义精神的解读和马克思·韦伯的观点也是不同的,国内知道他的很少。布罗代尔(法国历史学家)在《15-18世纪的物质文明、经济和资本主义》中认同他的观点:“桑巴特认为,战争制造资本主义,这话反过来说也对……桑巴特曾正确地指出:技术使战争面目一新。作为现代技术的缔造者,战争促进了资本主义制度的加速建立。从16世纪起,就有一种新式的战争,它猛烈地调动信贷、智慧和技巧……”战争带来的提升工具等等相关需求,可比追求真理的力量大太多了。香港的大风出版社出版了桑巴特《战争与资本主义》中文版,大风出版社的网址是:www.hkstrongwind.com 里面有不少很有价值的书。这些就不多谈了,有兴趣的自己去研究。

 

所有对历史的解读,都是后人根据一些史料以及想象推理猜测的,都不等同于历史的真相。都可以参考,但不能迷信。

 

回到正题。麻省理工学院斯隆学院的教授彼得·圣吉(Peter M.Senge),在南老师诞辰100年的时候,写过一篇纪念文章《没有比伟大的老师更伟大的祝福——做南怀瑾先生学生的几点思考》(见南怀瑾学术研究会网站的百年纪念栏目http://www.nanss.org/Item/658.aspx),里边有段话:“我们可以修正心理行为,这挑战了我们现代外向型文化中包含的最根深蒂固的一个假设——我们对自己的思想和感受无可选择。尽管我们在外部世界拥有科技和实力,但内心深处,我相信我们都能感受到自己是自己思想情绪的受害者,无力改变它们的运转,我们脱离了内心世界的更深层力量。”

 

这是他对西方文化的一个反思,也是西方文化与中国文化的一个重要差异。这个差异导致很多的问题。彼得·圣吉成大名时,反而内心不安,他到处寻找安定内心的办法,最后在南老师这里找到了。他在南老师这里学到了修正甚至超越内心思想情绪的方法,这个方法在中国文化里是有的,儒释道都有,但是尘封已久。

 

我们在六、七年前,和牛津大学、剑桥大学三一学院的教授们交流的时候,他们那时候的数据是,现在欧美发达国家约70%的人,经常靠心理医生帮忙调节内心,依赖他者干预。他们的文化,缺少依靠自己超脱或解脱思想情绪困扰的办法,而我们的儒释道都有办法,但已尘封很久,南老师把它重新发掘出来。

 

这个时代,世界上的人们,普遍不安,焦虑,尤其需要这些方法。

 

首先,不安的一个基本原因,是人性的问题,人性是人类社会的基本面之一。不了解人性,或者了解不透彻,政治学、经济学、社会学、哲学,乃至人生观、价值观,基础都是虚的,靠不住的。你要想了解人性,也是东方传统文化里边研究得最深,比西方研究得更深入。这个就不展开谈了,但是十分的重要。推荐诸位去研究《百法明门论》,重点研究其中的“五十一心所”部分,务必要对照观察自己的心理行为研究,否则没用。对于了解人性,知己知彼,乃至政治学、经济学、教育学、社会学、历史文化研究等等,绝对是有帮助的。

 

很多的问题,似乎是制度或文化导致的,其实是人性的问题。任何理想的制度设计,文化设计,都会被人性的弱点钻空子,破坏了。人性了解得不够,不可能有自知之明,也不可能了解他人的,更不可能了解历史与现在未来。

 

五十一心所还是粗的,概括性的,但就像做菜时的各种调料一样,配比不同,演变出来的心理形态,千变万化。烦恼严重了,控制不了就变成精神疾病。

 

南老师认为,19世纪的绝症是肺结核,20世纪的绝症是癌症,21世纪的绝症是精神病。现在焦虑症、抑郁症等精神疾病已经高发,是世界性的,除了人性问题,与这个时代的生产生活方式有直接的因果关系。

 

当今世界危机、不确定性和普遍焦虑的原因有多方面。

 

人性本身的弱点,五十一心所涉及的那些烦恼、随烦恼等等,是基础的一方面。

 

还有历史文化的差异,比如刚才彼得·圣吉反省的,西方文化缺乏依靠自己超越思想情绪烦恼的办法,更多的依赖于外部支持。而西方文化在主导世界。东方人自己丢弃了本土文化的宝贝,跟着西方亦步亦趋。

 

再有,更重要的方面,是国际政治争霸、经济的竞争,以及资本运作,企业竞争,多维度的,纷纷推动科学技术的创新与裂变,各领域竞争全面化、无限化,尤其近几十年,迭代裂变,愈演愈烈,导致全世界几乎人人难以置身局外,都要面对越来越多越来越快的此起彼伏的变化,应接不暇,疲于应对,很多事是顾不上,不确定性和焦虑不安当然越来越多,是必然的结果。

 

中国自古以来的文化基因,对国际是输出和平,协和万邦,没有争霸与殖民的诉求,没有动力与需求去大力发展科学技术。历史上版图的变化,多是先挨打、后反击所致。近代以来,是挨打之后的应变,不得不面对国际霸权压力,不得不发展工业化与科学技术,用经济学观念说,有这个很大的需求了。以中国人的聪明才智,一旦转向重视发展科学技术了,也是势不可挡的。但是我们出于历史文化的基因,仍然没有国际霸权的诉求,还是输出和平为本,是人类和平的重要支持与建设力量。

 

外部的国际霸权压力,与现代生产生活方式方方面面的竞争压力,传导到国内的每一个行业,也包括教育,孩子们也陷入激烈竞争。外部竞争和内部竞争互动,而且竞争趋于无限化。所谓“卷”,竞争累了,当然就想“躺平”,可是逃避一时逃不了一世。

 

不确定性成为现在和未来的常态,源自上述方方面面。任何一个人,面对不确定性时,本能的反应是焦虑不安,因为不知道会变向何方,不知道会有什么后果出现。你自己现在可能没事,可是家里人出了状况呢?单位、公司、行业、社会、国家、国际的不确定性会传导的,连锁反应的。大家被所谓现代化前所未有地联系在一起,密切互动的。一个人的不确定性,会变成家里的不确定性,会变成更多人的焦虑不安。领导变化的,领导和参与国际政治争霸的力量,领导和参与科技创新的,领导和参与企业与金融竞争的,都在推动变化,都在生产不确定性,越竞争,越加剧,越加速,此起彼伏,相互传导,所以今天全世界普遍陷入不安、焦虑,焦虑处理不好就滑向抑郁了,心理疾病层出不穷,这是今日世界性的必然现象。

 

而且资源有限,人类现代的生产方式生活方式,这一百年消耗的地球资源,是过去人类消耗的总和还不止,所以才提出来所谓“可持续发展”的概念,过去提出这个概念吗?没有,因为过去本来就是可持续发展的,不用提。现在可持续发展吗?不可持续,快速消耗,各种污染,环境破坏,贫富分化。然后还有货币依赖,因为工业化推动大规模城镇化,城镇化之后你靠什么维持生活?靠花钱买,没钱就活不下去了,所以就业成了大问题,就业成为现代城镇人生存与生活的基本压力与基础,一旦就业不稳定,压力、不安、焦虑马上就来了。不只为了欲望,为了就业和竞争,很多人也会打破底线的。

 

再如,信息时代,信息生产和流通迅速,加速了一切的裂变。谁都可以生产和传播信息,可以不负责任,真正靠谱的信息很少,垃圾很多。而且信息时代派生眼球经济,注意力成为被争夺的稀缺资源,为了流量,制造各种光怪陆离的信息吸睛成为新常态,消费着浪费着人们的身心健康。互联网、电脑、手机,这三样东西人们今天离不了,这三样东西诞生于国际军事争霸,先军用,后民用,但军事政治用途一直存在,也是信息战、心理战、舆论战、文化战的战场。我们使用这些工具时,一不留神就成为被各种消费利用的对象,还影响身心健康。

 

现代的生产与生活方式,享受了好处,也要承受这些问题。

 

还有,我们百年文化断层,缺乏共识,各种观点与立场的撕裂,人心痛苦,文化重建也很艰难。

 

老子讲“五色令人目盲”,现在我们的眼睛,已经被手机差不多废掉了。“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感官已经消耗得迟钝衰弱了。“驰骋畋猎令人心发狂,难得之货令人行妨”,今天这个时代的人,身心问题层出不穷,消耗得太厉害了。

 

庄子讲“有机械者必有机事,有机事者必有机心。机心存于胸中则纯白不备,纯白不备则神生不定,神生不定者,道之所不载也。吾非不知,羞而不为也。”他是有预见的,有远见的,你一旦踏上这条路,开弓就没有回头箭,一定是不断迭代升级竞争,逐渐所有人都跟不上,最后是都承受不了,精神都出问题。所以大家要一起想办法,怎么因势利导,寻找出路,复古不可能,但是这样下去,也是不可持续发展的,人类越来越危险。

 

再有,全世界现在运行的主流逻辑,索罗斯《开放社会》里是有些反思的,他的政治观点我们不谈,他是职业金融家,不是象牙塔里的学者,他对他熟悉的领域与社会的反思,有助于我们了解自己所处时代的运行逻辑,也有助于理解为何大家现在这么焦虑不安。我们看见很多社会现象接受不了,其实不是只有我们如此。

 

以下摘录索罗斯《开放社会》一些段落,供大家参考:

 

“全球资本主义体系已经造就了一个非常不公平的世界,贫富差距越来越大。这是很危险的,因为一个不能为失败者提供任何希望和援助的体系,很容易被绝望的行动所破坏。

 

在当代民主社会中,集体决策基本上是不同利益集团竞争的结果。人们总是力图使规则的制定(或解释)能够有利于自己。

 

市场原教旨主义往往在政治中强化损人利己的行为。

 

经济活动必然产生社会后果,不能以人是自私自利的说法为由,对这些社会后果不予考虑。

 

财富创造是一个动态过程,它既不自我约束,也无法保证社会正义。

 

我要指出的是,社会价值在市场中得不到体现。市场反映的是现有财产的分配,而不能根据社会正义的准则对这些财产进行再分配,因此,社会正义存在于市场经济之外。……这样也就产生了政治干预经济,以保持社会稳定和减少不平等的必要性。问题是,政治决策甚至比市场更不完善。这是有利于自由市场的一个强有力的观点,也是市场原教旨主义者最有力的武器,但他们常常滥用它。政治干预会影响市场效率,并不意味着政治就不应该干预经济。政治也许是腐败和低效率的,但我们不能没有它。

 

市场价值是“超道德”的,而社会价值是道德的;市场价值是关于胜败的,而道德价值却是关于对错的,它不在乎胜败。

 

一个被很好界定的社会,一定有明确的价值观。社会成员或许会恪守这些价值观,也可能违反这些价值观;可能得到这些价值观的支持,也可能受到这些价值观的压制。至少他们知道这些价值观是什么。而我们不生活在这样的社会里。我们很难确定生活中的对与错、是与非。

 

市场经济的“超道德”破坏了“道德”,甚至在完全依靠道德来规范的社会领域里,也是如此。

 

职业价值就这样被利润动机所取代,法律和医学——且不说政治、学术研究机构、甚至慈善事业和非政府组织 ——之类的职业,已经变成了商业。

 

在资本主义制度中,掌握货币的人也就是最有权力和影响力的人。

 

资本主义体系强调竞争,并以货币作为衡量成功的标准。货币价值取代了内在价值,市场主导着不适合它的生存领域。本来,法律、医疗、政治、教育、科学、艺术甚至人际关系,这些成就和才艺都应该有自身的价值标准,现在统统被转换成货币了。它们被按照货币价值来衡量,而不是用其内在价值来衡量。

 

社会价值比市场价值更难以度量,但社会却不能失去它们。如今,市场价值已经上升到了社会价值的地位,但它们不能发挥社会价值的功能。

 

市场价值无法取代公共精神,用传统的说法就是公民美德。每当政治和商业利益交织在一起时,政治影响就有被用于商业目的之危险。当选议员们首先应该关注其选区利益,这是一个早已确立的传统。但是,合法的事情与不合法的事情之间的界限又在哪里呢?商业利益收获突出的地区 ——以及自私的政客——已把这界限推到了令大多数选民难以接受的地步。结果,他们的理想幻灭,忿忿不平。

 

对外政策往往只听命于对国内问题的考虑。由于存在着按不同道德标准投票的集体,这种倾向在美国尤为明显。还存在着用政治手段推动商业利益的传统。一位东欧国家的总统告诉我,在他和法国总统希拉克的一次会谈中,法国总统把大部分时间都用于劝说他在国有水泥公司的出售中要关照一位法国买主,这使他极为震惊。军火销售更不用说了。

 

政治腐败不可避免,但一般认为人们会为这种行为感到可耻并尽力掩盖它。现在,利润动机成为了一种特殊的道德原则,某些国家的政客甚至为未能利用其地位谋求个人利益而感到万分耻辱。在我建立基金会的国家中,我就亲眼看到过这样的事情。

 

只要按规则竞争,人们就应该有权利追求自己的利益——不必为此而感到内疚。不过,在规则制定中,公共利益应该居于首要位置。的确,当人们为自己假装具有公益心来辩护时,伪善就会悄然而至。不过,这总比当今政治中盛行的明目张胆地追求自私利益要好得多。

 

问题是人们根本无暇顾及公共利益。全球资本主义体系建立在市场竞争基础之上,而市场竞争已经变得如此激烈,以至于连最成功的人都必须为生存而奋斗。……生活中应该有比生存更美好的东西。不幸的是,适者生存已经成为文明社会的标志。

 

我们必须有基本的是非观念,它是引导我们作为一个公民或一个政治家的心灵之光。没有它,代议制民主制度就无法发挥作用。利润动机使这个心灵之光黯淡了,权宜之计取代了道德原则。在高度竞争的交易社会中,对他人利益的关心有可能变成自己发展的障碍。现在,一个逆自然选择的过程正在发挥作用:无所顾及、毫无负担的人会走在前面。如果允许利润动机主导政治领域,整个社会就会失去道德基础。

 

公共利益不能在市场行为中得到表达。公司不会以创造就业为目标;它们雇佣工人(尽可能少而廉价)的目的是为了营利。医疗保健公司不是为了拯救生命而开展业务,它们提供医疗保健的目的也是为了营利;除非为了遵守规定或维持公司的公共形象,否则,石油公司决不会去关心环境保护。……如果医疗管理之类的产业允许把利润作为动机,就一定会造成许多严重的社会后果。

 

金融市场本身也犯错误。市场总是正确的说法本身就是不正确的。市场机制本身也需要一个试验和犯错误的过程来矫正自己。中央银行尤其适合担当这一任务,因为它与金融市场打交道并接受反馈,这使它能够纠正自己的错误。市场原教旨主义者强调金融市场具有较大的灵活性,而拒绝承认它的不稳定性。他们会说:看!1997-1999年的亚洲金融危机之后,金融市场恢复得多么快呀!但是,他们不考虑货币当局恢复平衡的作用。

 

事实上,如果没有货币当局的积极干预,国际金融体系可能至少已经出现了四次崩溃:1982、1987、1994和1997年。

 

全球资本主义体系的确统治着该体系之内的人——而且很难退出。另外,象其它帝国一样,它也有中心地区和边缘地区之分。中心地区往往以边缘地区的牺牲为代价来获取利益。更重要的是,全球资本主义具有扩张主义倾向。它一味追求征服,决不是寻找一个均衡状态。只要还存在着没有被纳入到该体系的市场和资源,它的扩张就不会停下来。……随着这一体系的扩张,其经济功能会主导公众和社会生活。它会渗透到原本被认为不属于经济范畴的领域——文化、政治、医疗、教育和法律。

 

尽管具有非地域性,全球资本主义体系还是有中心地区和边缘地区之分的。中心地区的地理位置模糊不清,实际上,人们首先把它看作是美国,欧洲次之,日本则处于过渡地带。中心地区是资本的供应者,边缘地区是资本的使用者。中心地区也是领导者、创新者和信息交换中心,其最重要特征是它不仅控制着自己的经济政策,同时还掌握着边缘地区的经济命运。

 

发行货币是一种国家特权。如果一个国家发行的货币在国际金融交易中被广泛接受,就意味着该国比那些不能用自己的货币向外借款的国家处于更有利的地位。与处于边缘地区的国家相比,这是位于中心地区的一大优势。

 

边缘国家必须听命于中心国家——首先是美国。由于中心国家的货币政策受国内政治所左右,所以边缘国家的命运就掌握在了他人手中。

 

未来碰到不确定的时期,资本会回流到它的发源地。这就是为什么全球性经济动荡对边缘地区的影响总是远远大于中心地区的另一个原因。通常,中心地区的微小波动会被放大为边缘地区的危机。”

 

以上摘自索罗斯《开放社会》,有助于大家理解我们所处的世界运行逻辑,有兴趣的可以研究原书。

 

 

接下来一个问题是:如何修炼内心的平和安宁?

 

先介绍两个思想方法。

 

第一,缘起与爻变。爻变的概念来自于《易经》,缘起的概念来自于佛家,二者相通的,可以作为思想方法,解构或解读任何问题,帮忙分析处理问题。任何的事物,包括我们自己的身体,思想情绪,外部的事物,大到全世界各种各样的现象,自然界的现象,人类社会的各种文明,各种社会现象,统而言之,都是各种因素条件相互作用的,而且是变动不居的动态的现象,归纳起来就是缘起或爻变。缘就是因素或条件,爻也是因素或条件,爻也是交通的交,缘起、爻变,就是两个以上的因素或条件互动,就起作用起变化了。不同的条件,包括物理化学作用也是缘起、爻变,自然界的现象都是,科学、数学、医学都是,人文现象也是,各种各样的因素条件互动。炒菜多加一点盐,多加一点醋,条件变了,味道就不一样了,都是缘起、爻变。

 

所以你知道了这个原理之后,碰到事情不要焦虑,先要分析,评估每一个因素条件及其互动作用,各自占多大比例,而且它是动态的,可能怎么变化,产生的效果如何变化,就可以判断事物发展的趋势与变化可能性了,就降低了不确定性,自然减少焦虑不安。而且你做任何一件事情,用缘起爻变的原理,可以分析,做这件事需要哪些条件?通过努力,能够达成哪些条件?达不成的那些条件,那是你无能为力的,你烦恼也是没有用的,何必自找烦恼。能够达成的那就去努力,尽力而为,尽人事听天命。天命也并不是有个天在管着这个事情,其实就是随缘了,把你能做的尽力了,本分做到了,剩下的事随它去了。你有了这样的观察和处理事物的方法,养成习惯之后,就会降低不确定性及其带来的焦虑,不会为了无能为力的事情去烦恼。烦有什么用?除了自找烦恼,于事无补。

 

而且缘起爻变的事物,千丝万缕,互动变化,很多超出了常规道理和秩序,有时是一团乱麻,各种因素和利害关系混在一起,非常难处理,维护正义因牵扯太复杂而难度加大。有些则是莫名其妙的,有些则是没道理的。你都跟着烦恼不已,那可有得烦了,烦不过来的啦。

 

包括身体,也是缘起爻变的现象。身体其实都活在环境里,没有呼吸没有空气行吗?没有氧气行吗?哪有一个真正独立的身体?没有阳光、空气、水、营养、温暖等等条件,活都活不下去。我们把这个身体当成自我的生命,独立于其他人或环境而存在,这是假设,自己假想的,当真了,所以怕死。身体无一刻不存在于环境之中,完全依赖于各种条件,而且各种条件是变化的。身体内多半是微生物,各种病毒、细菌,小半才是细胞。所以身体也是缘起爻变的,并不是你生命的本身。当下体内的微生物、细胞变化,和刚才是不一样的,下一刹那又不一样,体内环境都在变化,没有一个固定不变的,你说哪个是你的不变的生命?那个是你不变的自我?若前一刻的是,现在的就不是了,因为和前一刻的已经不同了,下一刻又变了,都不是不变的你。

 

你的身体是你的自我,还是你的精神是自我?你的精神自我的内容又是什么?你的思想、感情、经历、记忆、家庭、单位、国家、民族、历史文化,可以都是你的自我的一部分,但是它是可以变化的,它是可以被删除,甚至被扭曲,被诋毁,被污蔑,或者被重新改造,它是变化的,所以你的自我的内容是可改变的,不是固定不变的。

 

你的身体也一样不断在变化的。所以你的我在哪里?只有一个觉知存在,没有觉知,就没有思维以及记忆了。若没有记忆,也等于硬盘被格式化了,也是一片空白,自我的内容也没了。那么,觉知是怎么来的呢?它是否也是一个缘起的,依赖其他条件而产生的功能呢?这是个问号。

 

平时我们习惯了这种观念:我的身体、我的思想、我的情绪、我的感觉、我的……试问,如果这些真的属于我,为何我不能完全主宰呢?为何不能想要它怎样便怎样呢?想永远年青、健康、不病、不死、不饥饿、不迷惑、不犯错,做得到吗?身体、感觉、心念、思想、情绪……哪个完全听我的指挥?不能完全听指挥,可见不是我或我的,我仅仅是个感知者、观察者、参与者,它们很多时候不决定于我,它们也是大自然的一部分现象与变化。我们的觉知能力也来自大自然,是大自然的一部分。所谓我的,即非我的,是名我的,只是个代词,表达的方便,并非真是我的。如果有意识的,随时提醒自己,对无法主宰的现象不作自我认同,不作“我的……”式认同,知道自己只是感知者、观察者、参与者,身心也是大自然的一部分现象,如同庄子讲的“造化”一样。对无法主宰的,就顺其自然。这样练习下去,渐渐会发现,烦恼、恐惧、焦虑不安,会减少很多很多。

 

了解这些基本的原理,有助于什么?对生死、自我不会看得那么严重了,甚至可以破掉对自我的固执,也破掉对身体的恐惧,身体不是你生命的本身,它只是从父母那借来的,再借了大自然的阳光、空气、水、营养、温暖等等,借来暂时用用,和车子是一样,用坏了就该换了。父母的身体也是这样借来的,缘起爻变的。身体的病、老、死,是一定的,没有一个身体不老不病不死,释迦牟尼佛的肉体也走了,老子孔子庄子列子也走了,谁不走?人生下来就开始走向死亡,时间或长或短而已,寿命也没那么严重。身体不是我们完全主宰得了的,因为它很大程度上依赖于外部条件,怎么能绝对做主呢?这个锻炼那个功夫,可以帮忙相对健康些,减少些痛苦,但身体终究是生灭法,有生必有灭。所以不要怕老病死,那是必然的,怕也没用,向死而生,过好每个当下,想办法减少一点痛苦是可以做到的。

 

精神的世界也一样,缘起爻变的,依赖外部条件越多就越脆弱。也不要让别人去破坏你的精神世界,不管别人怎么扰乱,怎么诋毁你,不要理他,你烦恼了,他就得逞了。一个人要自己撑自己,自己要建立坚强的内在精神世界,不要靠外部支撑,外部是靠不住的,越靠外部条件越受制于它,越脆弱,越烦恼。

 

不过烦恼也是无常的,变来变去的,既然是无常的,变化的,就不要怕,一切都会过去的。

 

这个时代最变化无常了,随时有不确定性,所以谁都烦恼、焦虑。但是你要知道,它变来变去的,变中也有机会。易经的哲学,面对变化时,保持中正的态度,尽本分就好。无能为力的,就不要理它了,否则自寻烦恼。

 

还要减少欲望清单,不要被各种广告、各种刺激激起了一大堆的目标,盘点一下,清理一下目标,符合志趣的,必要的且可行的留下来,就减少了很多的负担与困扰。南老师一般不劝人学佛修道,他最常问的是,你的人生观是什么?你想做一个什么样的人,你自己究竟想做什么?这是他常问的,不是说劝大家都来搞这一套,不是的,不要误会,一个人应该按他自己的天赋和后天的志向、兴趣、爱好,扬长避短,去做适合自己的事情。实在没办法改变时,那就想办法喜欢正在做的工作,也比不开心要好。

 

不要怕,世界万事万物本来就是缘起无常的,本来就是爻变无尽的,本来就是变化无穷的,只不过因为前面讲的各种因素,现在的变化越来越加速、越来越复杂了。自己能够生存生活,能够选择适合自己的道路就很好了,不要欲望那么多,加码那么多来烦自己。

 

面对这个时代,要化繁为简。这个时代,变化越来越繁剧复杂,头绪太多,乱七八糟,很多没道理的,人们越来越顾不过来,顾此失彼,会出很多的问题。所以人人都应化繁为简。老子的三宝,一曰慈,二曰俭,俭包括很多,比如要内心俭化、清虚、恬淡,减少思虑,淡化情绪,处理事务要善于把握关键,化繁为简,欲望要减少,目标要精简,等等,都可以给自己减负,给他人减负。

 

这些心理和观念的改变,不是一蹴而就的,要勤于练习,习惯成自然,才有力量,可以使烦恼越来越少,越来越自在。

 

至于舆论场的各种主义之争,什么自由主义、个人主义、集体主义……等等,放在“社会”这个模型里研究,就好理解了。社会是什么?我们今天这个场合就是一个社会。“社”是什么,右边一个土,这个会场就是一方土地,左边是一个示补,代表上天垂示(示上面一短一长两横代表上天,下面三笔代表发光),代表神圣性,所以“社”就是土地神,也代表土地。“会”是什么?会上边的“亼”,是单独的字,同于集中的集,表示从三个方面归集到一起,把事物归拢到一起。所以社会就是一个空间内聚集一批人。今天这个场面就是社会,国家是大社会,包括了各种复杂的小社会,全世界人类社会、网络社会,也是同理。所以社会里面一定有个人,也一定有集体,有个人利益,也有集体利益。个人与集体,个人与个人,集体与集体,各种关系,各种利益,有时矛盾,有时统一,所以有义利之辨与各种主义之争,义利有时是可以统一的,空泛的争论没有意义,都是盲人摸象,各执一端。要看什么时候,什么需要,什么矛盾,什么问题,是动态的,不是僵化的。而且各种模式、主义、文化,不可避免的,会被人性的弱点侵蚀破坏。

 

大政治家不会被理论、模式、主义困住,而是务实的,根据实际情况随机应变的,结果导向,结果好最重要。否则就变成了纸上谈兵的赵括派,误国误民。古代所谓“内用黄老外示儒术”,道理一样,都是法无常法,不拘一格,实事求是,务实为本。

 

普通人懂了这个原理,就不要被这些争论迷惑困扰,面对工作生活,实事求是,从实际出发即可。

 

包括情、理、法、规则、制度、是非善恶价值观、权利义务责任的规定,也是社会的秩序需要,没有秩序就乱套了。不管什么国家、社会,一定是要根据自己的情况与条件,建立这些秩序的,否则大家就要承受失序的痛苦代价。至于怎么建立,只要形成基本共识就好,世界上没有唯一的模式或标准。

 

全世界的价值观和主义之争,规则制度之争,以及目前的生产生活方式对社会价值观的冲击,也是人们烦恼的来源。了解了这些,就不要再被这类问题困扰烦恼了,务实做自己的事就好。在日常行为中,做社会健康秩序的建设者,不要做破坏者。社会健康秩序被破坏,受害的将是所有人,包括破坏者本身。

 

 

图片

 

再介绍一个方法,平常大家可以练习的——颜回的坐忘。

 

《庄子•大宗师》:“颜回曰:回益矣。仲尼曰:何谓也?曰:回忘仁义矣。曰:可矣,犹未也。他日,复见,曰:回益矣。曰:何谓也?曰:回忘礼乐矣。曰:可矣,犹未也。他日,复见,曰:回益矣。曰:何谓也?曰:回坐忘矣。仲尼蹴然曰:何谓坐忘?颜回曰: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同于大通,此谓坐忘。仲尼曰:同则无好也,化则无常也。而果其贤乎! 丘也请从而后也。”

 

颜回是孔子最得意的学生,其实这个是《庄子》里面写的,庄子根据什么史料记载了这段孔子跟颜回的对话,没法考证,很可能是庄子自己创作的寓言故事,但是非常好。先简单解释一下这段话。

 

颜回跟孔子报告说,我进步了,回就是颜回,他自称,益就是进步了。孔子说何谓也,怎么回事?颜回回答说,我把仁义忘了。儒家不是提倡仁义、道德、礼乐等等吗?刚才讲,一个社会里必须要有规则、秩序,仁义道德礼乐也是一类规则秩序。孔子说可以,有进步,犹未也,还不够。

 

过一段时间,颜回又说,我又进步了,忘礼乐,他把礼乐这一块也放下了。不是说礼乐仁义不对,而是说他都做到了,但是他不再受它的困扰,他可以从心所欲不逾矩了,自然合于仁义礼乐,无需刻意,已经进入自由自在境界了。孔子表扬他说很好,但是还可以再努力。

 

然后过段时间,他再跟老师报告,又进步了,怎么样,他说坐忘了。孔子很好奇问,什么叫坐忘?颜回说,“堕肢体”,什么是堕肢体?放下身体观念。我们心里都习惯性的有个身体观念,刚才我们讲身体是缘起的,你执着认为这个身体就是自己的生命,这个是一个错觉,是一个妄想,假设的,这个身体是各种因缘、各种条件凑合的,维持的,暂时的现象存在。人人心里有一个习以为常的身体观念,认为身体就是生命,习惯的观念。颜回说,堕身体,把身体观念放下来,把身体就是生命的观念也放下。在你进入宁静的修养的时候,放下身体观念,不理这个身体,身体有什么感觉来来去去,也一概不理。“黜聪明”,什么意思?聪明是耳聪目明,耳朵听到的,眼睛看到的,一概不理,自然听到,自然看到,但是不去用心了,无所用心,不作识别,不去思考,不去判断,不去分析。也不去回忆什么知识,这个圣人怎么说,那个圣人怎么说,统统不理,一概放下。“离形去知”,离形就是放下身体观念,不是身体不存在了,就是心里边对身体的习惯性的观念放下来。也不理身体感觉,任感觉自然变化,一概不干涉。“去知”,把所有的分析、判断、思想放下不用,所有的观念不理,全放一边。不用怕,你不会忘掉的,你下一念一动念就想起来了,暂时放在一边,不要背着它了,就像布袋和尚背着那个袋子一样,我们随时都在背着身体,背着知识,所有的观点思想、情绪、烦恼都在背着,那袋子里啥都有,放下来,暂时让自己休息,无所用心。“同于大通”,这个时候你的心里空空的,过去抓着不放的,暂时都放下了嘛。空是个形容词,就是你心里边放下了所有的一些负担,那自然的跟外界是相通的,跟天地宇宙是相通的。“此谓坐忘”,这个叫坐忘。

 

孔子说,“同则无好也”,就是心里放下那些隔阂,当下也没有识别,没有分析判断,自然混同了,没有什么偏好偏私了。“化则无常也”,混同之中,仍然有感知的,自然感知到种种变化无常,但是不理。生死观念也丢开,生命是不是永恒的,死后有没有生命,或者想抓一个永恒不变的道,等等,这些观念统统放下,一概不理。孔子表扬颜回,而果其贤乎!是表扬他很了不起,说我要跟你学了,是鼓励的话。

 

这个方法不是一个简单的思想,他完全可以用起来,我们这个时代其实特别需要用这个东西。现在还有时间,我想带领你们体验一下,好不好?(众答:好!)

 

各位现在坐在座位上的时候,不要靠着椅背,因为你靠着椅背的时候,后面气血不通畅,神经是紧张的。也不要趴在前面,你就端坐,自然的端坐,放松,不要含胸,目的就是为了让气血正常的流通,神经不紧张,念头自然就少。摆正姿势的目的,是为了减少对心的打扰。身体端正,要放松,完全放松。戴眼镜的最好摘下来,因为眼镜戴着的时候,脑神经还是紧张的,不够完全放松。你如果睁开眼睛觉得可能会走神,你就闭着眼睛。你如果觉得不走神,可以睁着眼睛,不过一般做不到不走神。

 

我们就走颜回坐忘的路线。

 

堕肢体,现在开始,把身体观念放下,不理。所谓放下,不理就是放下,身体感觉,心跳,这痛那痒的,统统不理,一概任其自然,心不去抓任何的身体感觉。

 

然后,身体的观念,觉得自己有个身体,这个观念也放下。

 

旁边的声音,自然听得到,眼睛自然看得到眼前的东西,一概不理。

 

心里波动着,像电波一样不安的,波动的念头,统统不理,不去识别,不去思考,不去分析,不去判断。

 

一句话,你所感知的一切的一切,自然感知到,本能感知到,但是一概不理。不管身体、心里有什么波动,有什么感受,统统不管。

 

时间观念也要丢开,空间观念也要丢开,所有的知识都丢开。你不会忘掉的,不用怕,仅仅是恢复到我们最纯净的初心。叫初心,也是个代号,也都不理。

 

身体观念,会反复的出现,因为会有身体的感觉存在,没有关系,身体感觉的变化任其自然,你不要去抓它,不要理它,任其自生自灭,自己变化。

 

自我观念统统放一边。

 

想到什么,什么就放到一边。

 

此时不主动去思想,什么都不想,不会变傻的,反而头脑更清楚。

 

外面有声音来也不怕,任其自生自灭,不理。

 

平时疲劳的,现在可能会想睡了,是积累的疲劳发出来了。平时睡不好觉的人,每天经常这样练习,慢慢睡眠自然改善。

 

我们所感知的,所思想的,所有的内容,都是变化无常的,反映到心里,统称为心念,心念是变化无常的,自然知道,一概不理,你就超越它们了,它们就拿你没奈何了。平常我们都是被它们牵着鼻子走的,跟着各种各样的心念,跑来跑去,忙了一辈子,它们是不会为你负责任的,你却为他们负责任,付出了自己的生命,付出那么多的时间、精力、情感。

 

这些心念常常不知道从哪儿来的,无所从来,也不知道变到哪里去了,亦无所去,故名如来。所谓如来,讲的不是寺庙里的塑像,万事万物都是这样,无所从来,亦无所去,变化无常,莫名其妙,不知道从哪来的,也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可是你拼命的抓着它,忙起来,付出很多的思想情感,搞的一身不健康,一肚子的烦恼。每天大家都是这么过的,没有一刻让自己内心真正休息,所以很辛苦。

 

所有的宗教观念,通通放下不理,什么气脉、神通、前生来世,统统不管,这些观念通通放下,放下这些习惯观念的执迷。什么问题,什么答案,通通放下不理。不是很清静自在吗?本来就可以做到,人人都可以,天然的,只不过是平时不知道而已。所以不花钱,一分钱不用花,你自己就可以到达这个清静自在的境界,人人本具。

 

每天有时间就这样练习,对于身心健康绝对有帮助,日积月累,定力智慧都会慢慢增长,好多事自己就懂了,跟宗教没有关系。这个时代,这是一副良药,掌握这个,可以面对这个时代了。但是要不断练习,要熟练,听完今天这一会,回去就不练习了,没有用的,马上回到旧习惯去了。

 

没有什么宗教色彩,没有什么政治风险,人人可以练习,这是中国自己传统文化本来就有的,你说是庄子的思想也好,或者说庄子转述的颜回儒家的修养也好,都可以,也无法考证,但是确实有用,它不是思想,它是超越思想的方法,解脱思想情绪困扰,解脱烦恼的方法。

 

孔子讲,“知之不如好之,好之不如乐之。”一个人活一辈子,尽量还是选择自己擅长的,或者是真正有志向的,兴趣所在的道路,才有创造力,才有乐趣。现在很多人烦恼,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完全冲着钱去了,或者冲着功名富贵去了,根本都不是自己真正想要做的事情。一个人做自己不想做不爱做的事情,他能快乐吗?他能有创造力吗?孔子讲的教育的原则,都很符合人性,知之不如好之,好之不如乐之。从心所欲不逾矩,不必等到70岁,不谈高深的境界,最基本的境界,年轻人也可以做到,按照你自己真正擅长的志趣所在,扬长避短,不破坏社会的法律道德规矩,选择适合你的道路,这也是南老师提倡的。

 

把自己平常那么多的欲望、目标列一列,写在纸上减一减,哪些是可行的必要的,此外统统删掉,否则天天变成你的困扰烦恼。

 

当下在做什么事,就全力以赴专注,这是最节约精神的。你想一心多用是最容易累的,达不到的,那要很高的修养,普通达不到的。最节约精神的办法,就是全神贯注于当下正在做的事情,而且这个时候你的心是专一的,也是一种办事中的定力,是最有效率的。

 

要注意,当下你的心在烦恼里,那就是在烦恼的频道里。当下心在光明善良温暖这样的境界里,就处在那个频道。所以什么六道轮回,当下我们的心念动在哪里,就是在六道轮回的。不管有没有六道轮回,我们当下是烦恼还是不烦恼,还是开心自在清静,自己知道。想多烦恼一会儿,那就处在烦恼里不要出来。想解脱烦恼,就不理烦恼,不去想,不纠结。自己跳不开,就去运动,转移注意力。事情都会变化的,过一会儿,你的想法情绪也都会变化。

 

我就讲这么些吧。除了史料以外,很多观点仅是我个人的粗浅思考,不代表南老师的意见。讲的不对的地方,大家多多包涵。

 

现场提问1:

 

我想问一个问题,作为一个20出头的年轻人,我很想探知这个世界的真相是什么,我不管是读书还是看讲座,还是说听高人指点,跟贵人相交,总之就是认识世界的真相或者是本质性的一个东西,老师讲的下半场我有机会赶上了,我觉得感触非常深,然后就是自己想要寻找这种方向,不管是读书还是自己去感悟,有没有什么指导性的这种方向,可以供年轻人去探索的?

 

马宏达:

第一是要独立思考,先不要盲从任何人,你要相信你自己可以的,有这个智慧能够自主的判断一些基本的是非善恶,然后再参考其他的书、言论等等,你要独立思考,要有自主判断,不要东说东有理,西说西有理,像墙头草一样,今天绝大多数人都是这样的,跟着这个跑,跟着那个跑,没有自己独立思考的能力,不相信自己。要相信自己,多去经验,多去阅历。多阅读,不是每一本书都是正确的,书也是人写的,是人都会犯错。孟子说,“尽信书,则不如无书。”用现在时髦的话说,孟子很富于批判思维。多积累经验阅历,多观察,多思考,第一重要的是独立思考,不迷信权威,你自己就会找到方向了。

 

张平:

和南怀瑾老先生的同乡康乐说一定要提一个问题?下面把话筒给他。

 

康乐:

刚才马秘书谈到了虚云老临终前有一个偈语,这个写给谁的只有少数人知道,我今天想知道南老临终之前有没有什么偈语?

 

马宏达:

最后没有什么特别的交代,也不必非要交代什么。南老师一辈子很辛苦,已经交代了很多内容,够大家研究的了。他也提出了一些问题,提出了一些希望,也有未完成的一些研究,后人继续努力吧。

 

其实孔子有没有遗言,也没有记载,可能也没有,现在竟然出现了伪造的遗言。释迦牟尼佛的遗言,版本也有好几个。南老师弘扬的不只是佛家,而是三教百家,并推动融合东西精华文化,不会特别侧重哪一家做交代。

 

他去医院之前几天,曾有感而发,讲过几次“诸行无常,是生灭法,生灭灭已,寂灭最乐”。讲“平凡”,是因为在医院处理事的表态,平时也常这么讲,也不是最后的交代。他最后其实还在专心于生命科学的实验。

 

至于遗产的处理,于情于理于法,都是他的家属子女躲不过去的责任,也有继承法管着,所以他也不用交代。他在去医院前、到医院后,跟儿子小舜哥、国熙哥总共说了两次“我对不起你们!”小舜哥、国熙哥都是当即跪下说“爸爸不要这么说!”南老师感觉照顾家里不够,身后事还要麻烦孩子们处理,心里歉然。

 

现场提问2:

 

“天下为公”是他什么时候写的?

 

马宏达:

 

去世前一年多,当时纽约时报委托了一个获过普利策奖的美国记者去采访南老师,南老师从来不接受采访,那年破天荒的接受了。纽约时报还派了一个摄影家,荷兰籍的,跟纽约时报签约的一个国际著名的大摄影家,刚好他当时在上海,他们就委托他去拍照片。南老师给记者讲了教育问题、文化问题,写了“天下为公”,那也是南老师一贯的信念,摄影家就拍下来了。

 

现场提问3:

 

马老师你好,今天能不能给大家解读一下“息”。

 

马宏达:

 

那个是专门修养呼吸法门的,你肯定看过南老师讲的,不同的时候他讲的有一点差异的,有时候讲息,就代表一呼一吸,有的时候是代表一呼一吸中间停顿的那一小段,反正总体来说,是注意力跟着呼吸,古代道家也有通过呼吸来修养宁静的方法。重点是关注你的呼吸,注意到就好了,你不要用力,心里一用力一定紧张,一定控制呼吸,你肯定就修不下去。你可以用耳朵听听呼吸,比如你坐车的时候坐公交车或者什么,心里有个观念,我听呼吸,你可能听不着,但有个观念在那儿,听着呼吸,心里不要用力,就帮忙你宁静下来。进一步的更深入的,会影响了气脉变化,那些不管,顺其自然,你一管就乱了,刚才我们练习颜回的坐忘,不是说了嘛。

 

现场提问4:

 

谢谢马老师的分享,我有一个问题,我觉得读了南老师这么多书,我也明白一些道理,就是说对个人的修行,是“安心”这两个字最重要。这两个字是简单,但是做起来千言万语,很难安住于心或者安住于当下,安住于平凡?

 

马宏达:

 

刚才颜回的办法,本身就是安心,你若真的照着去做了,你已经在安心了。刚才我们没讲另外一个,六祖悟道的时候讲,“菩提本无树”,为什么讲这个?因为神秀大师讲“身是菩提树”,这个身体用来修行,没错。可是六祖讲,菩提本无树,什么意思?你可以跟颜回这个坐忘的方法,结合在一起研究,放下身体观念,什么身是菩提树,菩提本无树,把身体观念放下,身体感觉也不理。神秀大师讲“心如明镜台”,六祖讲“明镜亦非台”,对吧?六祖慧能破掉“心如明镜台”的心,以及什么观照为善去恶等等。六祖说,明镜亦非台,把这个“心”的观念也放下,等于把知性、佛性、涅槃等等观念,什么六识、八识、阿赖耶识、如来藏等等,统统放下,一概不理这些观念,当下清不清净?自然安心了,对不对?下一刻不安了,继续照此办理,一个一个的不安念头,一概不理,自然就安了。有什么不安的?不还是你自找烦恼?按照颜回的办法,继续练习下去,自己会有心得的。

 

六祖的偈语,与颜回的坐忘,异曲同工。六祖的偈语,不仅是顿悟的偈语,也是渐修的方法,同颜回的坐忘一样,都是身心两不住,身包括了身体观念与感觉触受,心包括了能知、所知、所思、所想、所感。其实“四念处”,也是这些方面,不过表述不同、入手不同而已。

 

但是你不要高推圣境,认为当下清净了,应该就有三明六通,至少也来个眼通或者耳通、他心通的,否则就不对。千古以来这种心理害死人了,使人永远无法起步,永远无法入道,都不能在平凡中体会,都困在高推圣境。证果的标准是烦恼解脱的能力,当下你能从各种念头中解脱清净,当然就是烦恼的解脱。下一刻不清净了,再如此修嘛,日积月累不就行了?什么是波罗蜜多?字面意思是到达彼岸,其实就是持续努力,久久为功,功到自然成。

 

 END 

 

 供稿 |马宏达

 编辑 |李海燕

 审阅 |吴   颖、郑   捷

本文转载自:中国美院风景建筑设计研究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