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当前位置:首页 > 南怀瑾老师 > 我与南师

老师与我 --- 一个真理追求者36年的参悟与忏悔

时间:2013-10-24  来源:恒南书院  作者:李慈雄

作者: 李慈雄

老师,

您走了,走得那么无声无息。您没走,我们却处处时时感到您的存在。

记得去年中秋夜晚,我们为您举行火化仪式,那天月亮是如此皎洁、圆满和明亮,犹如一颗巨大宝珠,照耀寰宇,照耀山河大地。那天的天空,却又没有一丝云彩,清澈无比,寂静无声。恰似古德所言:千江有水千江月,万里无云万里天。您又再次示现,用天象为我们说法。自性光明,“如净琉璃,内含宝月,圆满菩提,归无所得”,圆满、清净、光明、寂灭、无生。这难道不就是您一直要我们参悟的涅槃境界吗?谁说您走了呢?谁又有像您这样的威德,能用天象为我们说法呢?

 

初次见面

记得36年前,我读遍了当代的物理科学,发觉解决不了心中对宇宙奥妙的困惑,当读到爱因斯坦晚年亦信宗教,就知道单靠现代科学是无法解决宇宙本体的问题,因而回到您的门下。记得第一次见您,是陪一位高中至友来看病,在看了那位同学的病后,您问了我的名字及情况,您对我说:“你可以学佛。”当时我对学佛没有丝毫的概念,就问说,为什么可以学佛?您说:“因为你有慈悲心。”后来,谈没两句,您又进一步问我说:那个能知道我在说话的是什么?我当时被问傻了,愣在那边。隔几分钟,似有所悟,我点点头,说我懂了。您看着我说,你没有真懂!这是第一次见您。

 

登门拜师

隔几个月后,我正式想到您处拜师求教。记得那是一个周六的下午,您听我自陈来意后,望着我淡淡的说,我这里是要缴学费的。我也望着您说,我父亲是一般的公务员,照顾我们三兄妹念书已感吃力,没有能力再来支付额外的学费,我愣在那边,舍不得走。一分钟后,您抽着烟,笑笑地说,你可以来打工顶学费啊!我听了,眼睛亮了,赶紧问说,打什么工呢?您说,扫厕所、扫地、抹地、倒茶、洗杯子。当时我马上回答,这个我可以做。您问说,你愿意吗?我说我从小妈妈就是这样教的,当然会做,也愿意做。接着您又问,什么时候开始呢?我说今天就开始吧!

此后,每个周六下午,我和陈世志就一起到您处(当时叫东西精华协会)打工。打扫完毕,向您报告,您会亲自检查是否作到位,尤其扫马桶,您会检查内衬是否刷洗干净。洗杯子,您会放在太阳光下照,看是否嘴唇印洗干净。在客人面前倒茶,一开始没经验,您会当众笑我们这些所谓台大的高材生连茶也不会倒,当时真想钻到地下,很难为情。后来出来作事,有些作事的好习惯及心态,就这样被您磨练出来了。老师,当年您那么忙,还亲自身教,改变我们的习气,是多么怀念啊!

就这样,过了几个月,您终于说,下周开始学《史记》的《货殖列传》。我当时心里想,我到您这边是来探求宇宙奥妙的,不是想学作生意的,但既然您如此说,只有好好学习了,没想到毕业至今,一直从事企业的工作,到33岁创办斯米克集团,事实上都深深的受《货殖列传》的影响,或许您老早看出个中的因缘吧!

 

东西精华协会

当年的东西精华协会,是很忙碌的。您有教无类,上至达官贵人,下至士夫走卒,皆能照应,但却忙而不乱,杂而有序。我们这些学生们就在如此环境中学习做人处事,在过程中,您也会点拨我们,常说身教与言教要合一,生活与学习要合一。有很多人生的哲理与智慧,我们就无意的吸收进去了,如“器量与胆识”,“王者师之,霸者友之”,“急事缓办,缓事急办”,“三碗面”。后来我办斯米克,在和干部沟通的《炉边谈话》中(见附录Ⅰ),就引用这些话。

记得,您特别提出《宝王三昧论》与《百丈大智禅师丛林要则廿条》作为会员信守。虽然二篇皆是出家人所作,却整合了儒、道、释三家,贯穿了所有的出世入世的行愿,太精要了,有谁能体会您拿这二篇作为会员信守的苦心呢?

    宝王三昧论

    四明鄞江沙门妙叶集

一、念身不求无病,身无病则贪欲易生。

二、处世不求无难,世无难则骄奢必起。

三、究心不求无障,心无障则所学躐等。

四、立行不求无魔,行无魔则誓愿不坚。

五、谋事不求易成,事易成则志存轻慢。

六、交情不求益吾,交益吾则亏损道义。

七、于人不求顺适,人顺适则心必自矜。

八、施德不求望报,德望报则意有所图。

九、见利不求沾分,利沾分则痴心亦动。

十、被抑不求申明,抑申明则怨恨滋生。

是故圣人设化,以病苦为良药,以患难为逍遥,以遮障为解脱,以群魔为法侣,以留难为成就,以敝交为资粮,以逆人为园林,以布德为弃屣,以疏利为富贵,以屈抑为行门,如是居碍反通,求通反碍,是以如来于障碍中得菩提道,至若鸯崛摩罗之辈,提婆达多之徒,皆来作逆,而我佛悉与记莂,化令成佛,岂非彼逆乃吾之顺也,彼坏乃我之成也,而今时世俗学道之人,若不先居于碍,则障碍至时不能排遣,使法王大宝由兹而失,可不惜哉!可不惜哉!

百丈大智禅师丛林要则廿条

丛林以无事为兴盛。修行以念佛为稳当。

精进以持戒为第一。疾病以减食为汤药。

烦恼以忍辱为菩提。是非以不辩为解脱。

留众以老成为真情。执事以尽心为有功。

语言以减少为直截。长幼以慈和为进德。

学问以勤习为入门。因果以明白为无过。

老死以无常为警策。佛事以精严为切实。

待客以至诚为供养。山门以耆旧为庄严。

凡事以预立为不劳。处众以谦恭为有礼。

遇险以不乱为定力。济物以慈悲为根本。

 

向历史交卷的二大课题

当时您又提出,我们这时代须向历史交卷的有两大课题:

1、如何整合儒释道和科学、宗教、哲学,使人类摆脱唯心与唯物的迷惑,从而开拓出人类当走的大道。

2、如何开拓出人类新的社会及经济发展模式,从而使人类身心能够真正的平安健康,而不是靠贪婪、消耗、掠夺、麻痹、追求所谓的经济发展。

这么多年,我一直没忘记您揭橥的这二大课题,也一直作为我人生的方向与目标。

 

初次的接引及反复

就这样过了大半年,从秋天到了冬天。放寒假了,您要我和陈世志搬到会里住(睡课桌椅上)。一方面您好照应我们,一方面多帮忙做事。一天夜晚,客人皆走了,您把我们叫到桌前,说,你们常说自我反省,现在我要你们把自我反省的心,先放在一边,不是不要自我反省,但现在先放一边。刹那顷,所有的思绪皆放下了,但知性却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对外界的动静了然于心,却又无一丝杂念,正如《楞严经观音法门》所谓的:初于闻中,入流亡所,所入既寂,动静二相,了然不生。就这样,您让我们休息了一段时间。然后,您拿永嘉大师的《证道歌》与《心经》来开示。自此,我的生命接到了源头。当夜,已过半夜,您披着衣服来看我们,看我们正在念书,您说:“勇猛心易得,长远心难求,早点休息。”您是何等的慈悲啊!

第二天一早醒来,潜意识就去找昨夜的境界,那境界是那么解脱自在,安静舒适。这就坏了,愈找愈找不到,找不到心愈烦,心愈烦就更找不到。于是发觉,什么都不找,反而境界有点相契。那几天,会里很忙,境界似掉未掉。过几天,向您报告,您笑笑说:“是啊!《圆觉经》说,居一切时不起妄念,于诸妄心亦不息灭,住妄想境不加了知,于无了知不辨真实。”我当时点点头,似乎懂了,但没真懂。往后的几个月,就一直在如此“求境界、得不到、放下、放不了”的反复循环中,个中的痛苦,恰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当时自己笨啊!没有智慧,学理不清(没真研究过),否则一跃而过!当时自己的静坐修持功夫也未真用功,更谈不到上路,所以是境界来找我,不能把握住境界,也就是定力没有基础。定慧皆远远不够,反而想一步登天,不是痴人说梦话,莫名其妙的大贪欲吗?

 

国学小组

又过几个月,我已大三下学期,我向您报告,准备找十几个大一大二的同学一起念国学,方式就如您教我们一样,每周选一晚上大家共同研习一篇文章,再讨论交流,同时交叉一些活动,如读书前一起聚餐。每一周有一轮值的主席,要准备所有的事项,他可以找人帮忙,如此也锻炼了大家做事的方法与合作的精神。记得我们一开始是念《史记》,好像第一篇也是《货殖列传》,后来念《论语别裁》。这样一年下来,因为大家在一起的动机很单纯,只是共同学习成长,反而大家有真诚的感情。十年后,我出来创业,真正帮我的人,反而是这批同学。老子有云:“知予之为取者,政之宝也。”岂是始料所及哉!(见附录II,台大国学小组发起文)

 

第一份工作——卖《论语别裁》

后来《论语别裁》在台北出版了,当时老古出版社第一任社长是古国治(因他的姓而取名老古),我因为自己念《论语别裁》得益甚多,又看到老古需要销售收入,所以我和当时师大的杜忠诰二人不约而同的都站出来帮忙推销。一天,我向您及古大哥报告我的推销计划,先要了20几部送人,您很诧异,但听完后,您马上同意。我是拿这廿几部《论语别裁》送廿几个社团负责人,他们自己念了不错后,推荐给社员,用6折向老古进书,8折卖给社员,2折差价可作为社团经费,他自己个人可以留下《论语别裁》这部书。结果几个月下来,卖出几千部,大家都得好处!我常自笑说,我的第一份工作是推广您的书,恐怕最后一份工作也是推广您的书吧!

 

您闭关了

没多久,您宣布闭关了,就在原来您的住处。这段时间,我有几个很鲜明的记忆。有一段时间,您每周有一晚上到佛光山台北分院讲“如何修证佛法”,每次您总是先到,那一晚,没有预先接到停电的通知,我们以为您会暂停一次,结果您头也不回的走上十楼,用蜡烛上课。您从来不对事情马虎,不对自己马虎,不对别人马虎。又有一次,您专门出关去见在佛光山闭关的首愚法师。我记得您问他说:“抽烟有抽烟定,你知道吗?”您牺牲自己的闭关,远从台北到高雄是何等的慈悲啊!后来我大学毕业,等当兵的三个月期间,您要我把日记寄到台北,并且批复说:“空王应念我,贫子正迷家!”这是何等的棒喝啊!

 

进一步的参悟与忏悔

您闭关后,不能经常向您请教,只有自己念书及练习静坐,当时主要研读《楞严大义今释》、《楞伽大义今释》、《习禅录影》、《禅秘要法》及《傅大士传录》。尤其是《楞严大义今释》,最为契合,常有“自从一读楞严后,不看人间糟粕书”之感,因为它糅合了佛法、科学与哲学,解答了多少胸中的疑惑。但在静坐修持功夫上,却一直不得其门而入。“禅秘要法”只看了三分之一,就急着去练习,没有真的全盘贯通学理及功夫次第。当时想,想反正是系心一缘,只要老实地先从脚的大拇趾观起,然后观到大腿的白骨,作到白骨流光,即可作为第一阶段的境界,随后,虽然作到了全身白骨流光,但却一直裹步不前。后来到2004年您在义乌打七时,我才问“全身白骨流光时如何?”您说,要进一步从“有相光”进到“无相光”,我才恍然大悟。又修准提法,明明您再三说明,要从生起次第,进到圆满次第,不要着相,才是真殊胜,但往往自以为念了多少遍的准提咒就是功德,假若念的音声节奏不对,反而对身体的气脉有害无益。这些皆是自己的愚痴、没智慧又不晓得及时请教,才走这么多弯路。自己笨啊!

就这样过了一年多似乎没有进步的日子,后来到台中的成功岭接受预备军官的训练。可能由于体力锻炼多,身体得到恢复,同时没时间乱想,一些境界反而回来。有一夜,半夜醒来,悟到宇宙万有皆由妄想而来,所以“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但能妄想的却是“觉海性澄圆,圆澄觉元妙。”宇宙万有皆是“元明照生所,所立照性亡,迷妄有虚空,依空立世界”。当时好高兴啊!隔后没多久,当面向您报告,您听后说:“你懂了!然后呢?”,我说:“系心一缘,老实修行。”您说:“好啊!”问题是,我自己从来没有真研究过什么是系心一缘。心和缘是什么关系?如何系呢?只知道系心注意到一个所缘,如明点、白骨、准提咒等,但向上一路也不去问,更不要说把理与事结合在一起,所以表面上大道理懂了,但最基本的修持功夫却不扎实。好的境界自己把握不了,只有听天由命,好像在修持,事实上在盲修瞎练而不自知。可不惜哉!

又有甚者,自己潜意识里追求一种境界,尤其给自己设定一些条件,以为达到这些条件,就可以得到怎样的境界,人世间哪有完美的条件。如此心里一直在纠结,所谓“心兵交战”,不得安宁。哪知道“一念清净,当下即是”,“一念不生全体现”,哪有那么多条件!我当时写信给您,报告以上心得,您回答说:你对了。但我对系心一缘还是没有参透,也不晓得问。您在等我问,我太愚痴了啊!老师,谢谢您当时没说破,您用耐心慈悲地等我们上进!

 

到史丹福留学

在您的鼓励下,在父母的支持下,我于1980年到美国史丹福念总体工程经济系统的博士。当时的动机很单纯,想看看西方的社会与经济是如何运作的,想学习西方人文与思想的根本。因为有心深入了解美国各方面,所以除了念书外也到世界银行、美国国会所属的东西中心、美国电力研究院工作及实习。念书期间,碰到二位很关心并照顾我的教授,一位叫哈门教授,一位叫邓恩教授。这两位皆在美国经济大萧条期间吃过苦头,反而对人很体谅及厚道,且看得很远,其中哈门教授还写信给您,探讨人类经济发展与心灵福祉的问题。您当时回信给他,就开宗明义的说,现代各种经济学说皆是站在一国的经济发展立场,没有根本站在全人类福祉的立场,来设计全人类经济社会发展的模式。

念书期间,因您的介绍,认识了萧明瑾,后结为夫妻。

 

在美工作及您到达美国

1984年史丹福毕业后,自以为对美国宏观的经济活动有所了解,想进一步深入参与一个企业的运作,于是我加入了AT&T(美国电报及电话公司),工作地点在新泽西州,后来您于1985年到达美国华盛顿。您希望我迁到附近工作,于是我1986年工作调到华盛顿。1987年,您找我谈话,希望我回中国,为中华民族做点事。为了到中国,于是我加入波士顿谘询公司(BCG)作为第一批亚洲业务开创小组的成员。1988年我代表BCG负责一个世界银行援助上海工业改造的专案。于是从1988年6月开始,我开始以上海为工作地点,您也搬到香港定居讲学。

 

创办斯米克

在您的鼓励下,我于1989年离开BCG,在六-四之后的9月创办了斯米克集团。斯米克是英文CIMIC的翻译来的,全称是China Industry Management & Investment Co.,中文叫中国工业管理及投资公司。后来因为太像中央的国营企业,所以取英文缩写CIMIC,翻译成斯米克。我们全家于1990年就从美国加州搬到上海。当时业务主要是与国有企业合资,业务一直发展很好,美国的摩根史坦利还在1993年初出钜资投资斯米克。然而您在1992年底就提醒我说,靠与别人合资,一旦蜜月期过后会有问题,应走独资靠自己的路子,才是长期之计。三个月后去看您时,您又问独资搞了没有,并很生气的警告说:“不搞独资,以后会有大问题”。幸亏当时您的坚持和爱护,否则我真不敢想像斯米克今天变成怎么样子。也如您所预言的,和人合资,长期合作实在不容易,这是人性所使然,非人力所能为也。问题是,您不在我们企业中,却有如此的智慧及远见来关心指导我们,这是何等的威德啊?!

您曾对我们说,您一辈子处事三原则:不向现成力量靠拢,不向反对力量低头,不向反对立场妥协。这是对人情世故充分的认知,并体现独立人格,是何等的睿智与勇气啊!

 

您定居上海

从2002年开始,您开始移居上海,这是我最有福气能亲近向您就近受教的十年,每天晚饭的谈话及饭后的开示,就是最直接的受教。

2003年开始,因古道法师及本如法师闭关专修,您为他们亲自讲述《达摩禅经》,并再三强调《达摩禅经》对修证得果的重要性。对任何想拿自己身心作为实验的对象,解脱三界的束缚的修行人来讲,《达摩禅经》是一本很重要的实验法本,但一千多年来被淹没了,它主要所讲的是罗汉成就的二甘露门,那就是阿那般那(出入息)与不净观(白骨观)。在第一次完整地讲述阿那般那后,您考问我们,阿那般那的二个要点是什么?您先说第二个要点是“知时知量”,然后要我们回答第一个要点,我连续回答了三次,您皆不认可,也不说破,要我们继续参。后来经过一个月,我听了您讲其他的事时,恍然大悟说,第一个要点是“观出息”,您笑着说,对了!这就是您的教育法,要我们自参自悟,才是属于自己的,否则还是属于老师的,属于书本的。

其间,您常问我们,念与念的中间是什么?生与死的中间是什么?醒与梦的关系是什么?声与声的中间是什么?有一次在义乌打七时,您透露说,人死后未投胎前,中间叫中阴“身”;前声已去后声未生,当体即空,中间是中阴“身”,要先认得中阴“身”,才能进入观音法门,体会“初于闻中,入流亡所,所入既寂,动静二相,了然不生”;前念已去后念未生,当体即空,中间也是中阴“身”,要先认得中阴“身”,才能体会三际托空,恰如《楞严经》所云:汝坐道场,销落诸念,其念若尽,则诸离念,一切精明,动静不移,忆忘如一,当住此处入三摩提。

 

您创办太湖大学堂

在2006年,您89岁高龄,移居江苏吴江的庙港(现在七都镇),创办太湖大学堂,随即马上举办“禅与生命科学的认知”的研习班,这是我第一次深刻的体认“知性”,并对阿那般那法门的十六特胜有系统性的了解!您用洞山祖师的悟道偈子来引导我们去认清“知与息”的关系:

切忌从他觅,迢迢与我疏,

我今独自往,处处得逢渠,

渠今正是我,我今不是渠,

应须恁么会,方得契如如。

并用十六特胜的“知息入”、“知息出”、“知息长短”、“知息遍身”和“除诸身行”来说明“知”的重要,真是用心良苦。研习班结束前,您再三强调“饮食男女”对修行的重要影响,尤其“饮食不调”是修行人很容易忽视的大忌。

同时,您又多次提到阿那般那的极致,是达摩祖师的老师般若多罗尊者所说的:“出息不随万缘,入息不居蕴界。”

 

第三次的接引及反复

“禅与生命科学的认知”研习班后,我又申请回太湖大学堂专修一段时间。当时呈给您一份报告,说明知性是无所不在,是一切存在的根本。您看了报告,也不说什么。几天后,一天的晚参之后,您对我说,你不妨放下知性看看。当时我愣住了,觅心了不可得,因为没有觅的主体,当晚连睡意也没有了,有大解脱之感。第二天,您问我如何,我说连睡意也没有了,您笑着说,会是这样的!接下来几天,您为我们讲解三祖僧璨祖师的信心铭,其中有句:“眼若不睡,诸梦自除”。您问我们这眼是肉眼?心眼?

这一次我真体会了何谓“言语道断,心行处灭”。但魔障跟着来了。当时以为“一无所有”是究竟,不知“真空妙有,妙有真空”,更不知“如来藏”有大神力,只知守着“空掉知性”的境界,身心得不到滋润,恰是干慧的枯禅境界,结果得了感冒,又得了花粉热(皆因身心未调适所致)。当时,潜意识里还有想得神通的念头,好证明自己的体悟,结果反是修行没有真的上路。究其原因,首先修证功夫没有坚实的基础,身心得不到调适与滋润,再加见地有偏差、偏空弃有,事实上是造个空的境界而不自知,第三是潜意识的贪欲,想得神通,结果又偏差了!

 

半闭关专修

经过这卅多年追求真理修行的反复,我深深知道只是靠业余是没有办法真正“见道、修道、成道、宏道”,我需有足够的时间,趁老师在世可以请教,系统地研读重要的经典,同时深入地研习个中修行证道的功夫法门,尤其阿那般那与白骨观,更重要的要检查出自己的见地的偏差与贪瞋痴慢疑的困惑。所以我于2008年春节过后,就向您正式申请到太湖大学堂半闭关专修(因俗世所需,无法全闭)。这几年,您指导我们研读了《达摩禅经》、《楞严经》、《楞伽经》、《中论》、《指月录》、《永嘉大师禅宗集》、《证道歌》、《成唯识论》、《瑜伽师地论》等等,其中不断得到法喜,见地上得到提升,不落断常,不着空有。《楞严经》上说:“如来藏妙明心元,离即离非,是即非即”,您在《楞严大义今释》上解释说:“自性本体虚妙灵明的真心本元,要离开一切现象作用才能够觉得。也要不离开这一切现象作用, 才能够见到它的功能。这个自性本体功能就是这一切现象作用所表现,这一切现象作用却不是自性本体。这个道理,只有自己亲证方知。”

在修证功夫上,相当得力于《达摩禅经》的阿那般那及白骨观,《永嘉大师禅宗集》的“正修止观”亦是极好的参照,然皆要持之有恒,练习纯熟,非小智小勤所能望其涯岸。

在修证过程中,种种境界,您再三叮嘱,不要执着,观出散,观出息!同时提醒,要反观能观之自性,是知性在观息,但能观的心在哪里?能知的自性是什么?息的根本是什么?是在出入息上吗?有一次向您报告说,“知息合一在清净”。 您批示说:“可以入道了。”第二天您马上考问我,何谓入道。我用达摩祖师的话回答说:“外息诸缘,内心无喘,心如墙壁,可以入道。”

然犹未到究竟,您曾经修改过洞山祖师的悟道偈子,说:

不忌从他觅,何曾与我疏,

我今无来往,处处得逢渠,

渠今不是我,我今岂是渠,

若能恁么会,略得契如如。

这又说明什么呢?

 

普贤行愿品

您常说:“学佛乃大丈夫事,非帝王将相所能为。”然而,您常感叹近代不少学佛的人,往往守着一个空空洞洞的境界,表面上似乎无念,表面上似乎一无所求,事实上在无记的境界中,后生的果报是很严重的。经常如此,会变笨了,不用脑筋;变自私了,只顾自己;变懒了,没有精进勇猛心。所以您再三强调我们要发愿,誓愿证得菩提,回向众生,才不至于走偏差。

您在《一个学佛者的基本信念》一书中,详细地解读了《华严经》的普贤行愿品,同时把东方药师琉璃光如来十二大愿、西方极乐世界阿弥陀佛四十八大愿、大智文殊菩萨的十大愿、大悲观世音菩萨圆通法门与三十二应身、大愿地藏王菩萨之圣德大愿,皆放在书中,为什么?而且,在太湖大学堂的禅堂,每天的早课,一天是朗诵“普贤行愿品”,一天是朗诵《华严经》的“净行品”与“梵行品”,普贤行愿品、净行品与梵行品皆强调行愿与净念,为什么?

您常说教育是熏习,要改变习气与追究学问,唯有不断的熏习,其不然乎?经常的朗诵普贤行愿品,再加研读您的解读,反观自己,这其中的功德是不可思议的,经题不是已经给我们说了吗?《大方广佛华严经入不思议解脱境界普贤行愿品》。

有一次在修准提法,想到普贤行愿品中的一段偈语:“于诸毛端极微中,出现三世庄严刹。十方尘刹诸毛端,我皆深入而严净。”于是一念中出现无数的准提佛母,遍满宇宙,乃悟到宇宙万有皆乃一念。您笑说,这个你也懂了。偈语最后说:“一念一切悉皆圆,成就众生清净愿,我此普贤殊胜行,无边胜福皆回向,普愿沉溺诸众生,速往无量光佛刹。”《华严经》把普贤行愿品放在最后一卷,您再三强调行愿的重要,是有深意的。

您一辈子为传承中华文化的慧命,念兹在兹,一无己私,义无反顾的教化天下。直至九十几岁高龄,仍一天作二天半用的工作、教化,乃至到逝世前几天,还在为学生批示心得报告,这难道不是普贤行愿品最好的写照吗?

您在94岁母难日曾自述:

九四朦胧幻寄身

存亡恍惚旧非真

岂图苟活浮沤界

只似灵明侍证真

岂非已表露无遗了吗?

 

唯识、科学与禅

您在最近二、三年,特别强调法相唯识的重要,并说,现代人类受几百年科学的影响,喜欢用逻辑分析,讲究条理清楚。纯粹只讲“即心即佛”和“心佛合一”、“心意识”,一般人是无法相契合的。因此您带我们研究《楞伽经》、《八识规矩颂》、《成唯识论》、《成唯识论证义(王肯堂着)》、《瑜伽师地论》,希望我们学生们利用法相唯识,整合佛法与科学,尤其是提升生命科学的研究及应用,跳出目前全世界纯唯物的生命科学及狭隘肤浅的认知科学及社会科学,而能使人类认知心物一元的本体,又能利用本体的大机大用,对人类的福祉有实际的助益。

然法相唯识的研究,很容易走入名相分析的偏差,对自己的身心没有受用,也对人类文化没有真贡献。所以您再三提醒要重视窥基法师的唯识五重观:

遣虚存实

舍滥留纯

摄末归本

隐劣显胜

遣相证性

说到底,法相唯识对胜义有的研究与般若宗对毕竟空的阐发,皆是“真空妙有、妙有真空”一体的二面而矣!

 

梦中说梦

去年5、6月间,您有次理发,要我在旁边向您报告近况,我说最近作了一个梦,梦见我扶着您过一条大河,河水很湍急,我们踩着是浮动的石头,甚险。后来,梦中我一念放空,您和我就凌空而过,化成一片光明,照耀山河大地。那一段时间,我的身体状况和外面入世的事业皆很辛苦,但我进一步向您报告,我的心境恰是:舜若多性可销亡,烁迦罗心无动转,将此身心奉尘刹,是则名为报佛恩。您说:“慈雄啊!虽说梦境,那是很真实的啊!”

 

恒南书院及最后的交待

早在2006年,就向您报告要在上海找地方盖太湖大学堂上海分院,作为上海弘扬中华文化的基地。第二天,您同意了,并说就叫“南怀瑾学院”。当时我也没多想,就开始筹设。到2012年春天,基本建设完成。曾三次问您,取何名,您皆说不急。去年秋天,等到所有的家具皆摆好的那天,恰是您走的那一天。天啊!这是何意啊?

当年在找地方,很凑巧,这路名叫恒南路,另一路叫江月路(千江有水千江月的意思),前面一条河叫友谊河(意谓东西文化的交流),左边一条河叫三友河(意谓儒释道三家)。我当时就笑了说,就定了,这么奇特的地方,您也同意,同时对大的建筑方案,包括方位皆亲自指点。太湖大学堂的很多同学也出了很多的意见,真是群策群力。结果楼盖好了,您因身体不适,不及亲自来住及讲学,是何等遗憾啊!记得2011年底,您就向我说,慈雄啊,房子不重要,重要的是内容。赶快盖好,不要高速公路建好,车子跑不动了。没想到,被您说中,真是忏悔啊!

您走后,我们一些同学商量,就定名叫“恒南书院”,作为永恒纪念您,并弘扬您及古今往来诸圣贤教化的场所。

记得,您生前最后一次的谈话,您要我出来弘扬中华文化,并说要结合历史、四书五经、佛法(道家)等等,开创出一条大道,为人类解决问题。因为整合一切学问,不属哪一家,我就向您报告说,这是“一无是处,四不像啊!”您笑着说:“是啊!是啊!”您又说:“慈雄啊!你只要不断反省及谦虚,就不会有事的。”我说:“记住了!”等到我离开您的办公桌几步之远,您又大了嗓门说:“慈雄,你要用功!”当时您咳嗽很厉害,但又如此关心,此情此景,难以忘怀啊!

这就是您最后的交待:反省、谦虚、用功!

 

骂古人的忏悔

有一次,我向您报告说:唐代的永嘉大师和僧肇法师皆是旷时代般若智慧大成就者,但为什么两人皆年纪不大就走了呢?是修持功夫不到,色身没转化?或入世行愿不够,看不惯这五浊恶世,就走了?我心里对二位古德,并不以为然,您没说什么。到后来,我才知道我自己错了。永嘉大师和僧肇法师肉体走了,但他们的著作,永嘉大师的《禅宗集》和《证道歌》,僧肇法师的《肇论》,不是流传千古,影响万代吗?他们没有走啊!修持功夫,个人业报不同,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我怎能妄加评论呢?反省自己,般若、修证与行愿皆大大不足!该骂的是自己,真该忏悔啊!

 

病中的示现

您在95岁的高龄,每天仍夜以继夜的教化,常说一天作二天半用,换作是一般的壮年人皆受不了,更遑论是您已95岁?您的病,纯粹是劳累出来的,是为众生的教化,代众生的受苦而导致的。

《维摩诘经》上维摩诘说:“众生病,我乃病,众生不病,我乃不病。”您就是这样的心情,代为我们众生受苦受病。记得您在几年前回复通永师伯的函就说:“不用为我找墓地,俗士有言:求仁得仁复何怨,老死何妨死路旁。”事实上,您老早已为自己选择了自己的路,也在印证普贤行愿品的精神啊!

您在最后的病中入定时,我有一个夜晚轮值守夜,凌晨时向您忏悔了36年的愚痴及不够精进,并立志未来的方向,当时闻到您的烟味,似乎您在说:“我听到了,好自为之啊!”同时,您有意的拨慢时间一个小时,您在示现,以坚定我的信心啊!

 

南怀瑾文教基金会

您一辈子常说:“视天下人为子女,视子女为天下人。”您待我们这些不成才的学生,真是就如同您的子女一样,所以您的子女有时会半开玩笑地说,他们宁可作学生,不做您的子女,因为可以得到您更多的关爱。您知道吗?您走后,您的六位子女,是多么了不起啊!他们是您的子女,更是您的真学生,他们把您留下的各种遗产(包含遗物及著作版权)全捐出来,成立一个属于全天下人的公益的“南怀瑾文教基金会”,他们如此的表现,您会感到欣慰的,他们没有辜负您的期望。

 

结束语 ——参悟与忏悔

老师,36年来,您不断地谆谆教诲,眼明手快,有杀人之刀,更有活人之剑,几回生,几回死,虽有不断的参悟,却因整体的学理见地不透彻,精确的功夫次第不到位,原始的贪瞋痴慢疑的习气未转化,因而一无是处、一无所成。您在去年8月份,跟我说:“慈雄,你还是不对的。”但您故意不说破,要我自己反省参悟。之后,因您的生病示现,引发的体悟,我向您报告说:“一切万事万物,包含自身,皆从心地中来,皆回归于心地,心地无声无语,无思无为,无生无灭,能为万物主,不逐四时凋。所以一切皆从法界流,一切皆还归于法界,是实相境界,非理论境界。”您批示说:“知道了!”也是没说破!

以前,有心得或有问题时,能随时向您请教。以后,在不断参悟、修证与行愿的过程中,碰到解决不了的问题时,恐怕只有大哭一场了,去问谁啊?也只有祈求您及诸佛菩萨不断的保佑与启发了。

老师,那中秋夜晚,一轮明月是那么皎洁,照遍环宇。天际万里无云,是那么清净,默默无语。您似乎来过,影响千秋!您也似乎走了,寂默无生!

您常说,道是天下人的道,不是属于哪个人的,天道与佛法常存,有缘人自然相见。

   

    写于南师百日忌辰前夕

(2013年1月5日)受业   李慈雄  敬呈 

  (来源:恒南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