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中医在此次中国的疫情防治参与中较之以往有了长足的进步,国人对中医也可能有了更多一些的了解,但与其内涵价值相比,这些还远远不够。
中医对疫病的认识是深刻而久远的,《说文解字》由东汉许慎所作,写于汉和帝永元十二年(100年)到安帝建光元年(121年)。距今已有近二千年的历史。从该书对疫的解释:“民皆疾也。”
可以看到,至少在东汉以前,对导致全民皆病的烈性传染病已有相当的认识。而这个认识的深刻佐证,是较之稍晩一百年左右成书的《伤寒论》。
东汉末年,灾疫连年,据《后汉书·五行志》记录的10次疫情,基本都发生在安帝元初六年(公元119年)以后,是许慎见证的年代。尤其是建安年间(公元196一219年),疫情持续时间之长、死亡人数之多,都是历史上少见的。
虽然曹操在《蒿里行》中所述:“铠甲生虮虱,万姓以死亡。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在于描绘战争所带来的灾难,但仍不乏有疫病的结果。
而仲景在《伤寒论》原序所言:“建安纪年以来,犹未十稔(年),其死亡者,三分有二,伤寒十居其七。”更是建安疫情悲怆的证明。仲景“感往昔之沦丧,伤横夭之莫救,乃勤求古训,博采众方,”著成了千古名典《伤寒杂病论》,为其后的疫情防治提供了划时代的支撑和依据。
疫的造字是“疒”加“殳”,据《说文解字》的解释,“疫”为形声兼会意字,“疒”表形(读ne,第四声),其实“疒”亦表意;“殳”为“役”的省略,表声,当然也表意。从“疫”的造字结构可以看到,至少在东汉以前,疫情(大规模烈性传染病)的爆发大都与“役”有关。
因为古代的居住环境不像现在这样密集,而唯一造成人员密集的大抵不出二类,一为兵役(战争);一为劳役(如修长城)。人员密集则易于造成疫情的扩散,反过来,独处隔离,当然也就能最大程度地控制疫情!所谓文以载道,于此可见端倪。
无独有偶,“医”的繁体亦有这个“殳”——醫,而“医”的读音“亦”与“疫”相同(“医”为第一声,“疫”为第四声),这昭示着疫病自古都是医的重头戏!
既然是重头戏,那么如何拆解这出戏,进而发现值得今天借鉴的东西,我想应为此刻乃至今后都需要探寻的课题。而医之用役与疫之用役一样,也是将“彳”省略,虽然,今天造成人员高度密集不再是因为兵役和劳役,但这个中的旨趣仍令人参味无穷。
疏远人口密度,乃至封闭隔离,是防止烈性传染病流行的重要举措,中国藉此取得了抗疫的成功经验,现在这项经验正在世界范围内复制,考量其出处,使我们想到了醫与疫,想到了古代文明的精妙绝伦。
经过文字的简化,现在的“医”已然成为裸“医”,仅仅保留了左上的这个部分——“医”。然而正是这个部分代表着医的内核,代表着医所不可缺失的地方。
医由外在的“匚”(读方)及内里的“矢”构成,“匚”为盛物之器,其形方正,而“矢”亦有正意,合起来都在突显正的重要。而“矢”的本意为箭,这使我们联想到射。射为六艺之一,《礼记》设有专篇“射义”,其谓:“故心平体正,持弓矢审固,持弓矢审固,则射中矣。”又谓“射者,仁之道也。射求正诸己,己正然后发,发而不中,则不怨胜己者,反求诸己而已矣。”
由此,我们既可以窥见医为仁术的来路,亦可以照见医之与正的关联。正气存内,邪不可干,被认为是中医认识健康与疾病的根本见解,我们亦不难由此处追溯到它的本源。
综观《内经》与《伤寒》,疫病之所以发生并流行,它至少需要三方面条件的组合:
其一,是特殊的致病微生物,比如此次的新冠病毒。当然,在《内经》的年代,还没有现代的认识和称谓,故只能统称为“毒气”,如主要以讨论疫病为主的篇章《素问·刺法论》里就有“正气存内,邪不可干,避其毒气。”的嘱咐;
其二,是外界的不正之气。这个不正之气在《伤寒例》中又称为“非时之气”。所谓非时之气,就是冬天应寒反而暖,春天应暖反而寒,夏秋以此类推。现已春分过后,清明在前,气温骤然下降,这便是典型的非时之气,这便是天时的不正之气,颇为令人担忧;
其三,内在的不正。不正又可统称为虚,《灵枢·百病始生篇》有句名言:“两虚相得,乃客其形”,这说明了对于疫病而言,毒气或病毒虽然重要,但是内外的失正或两虚,亦是不可忽略的重要条件!
留心气象的人们应该注意到,据世界气象组织报告,2月9日南极气温创下了新的记录,在南极附近的西摩岛测得高达20.75℃的高温,而这个时候正是新冠肺炎在中国迅速传播的时节。
虽然,个中的关联我们还无法一时道明,但温室效应导致全球气候变暖,一定会在很大程度上促成天时的不正之气(非时之气)的发生。这便大大增加了上述三组合的第二个因素的频繁出现,而从中医的角度来看,这一项无疑充当了疫病爆发和流行的天时地利。
如果疫病爆发的天时地利在不断增加,这就意味着大的或超大的疫情(就如这次的新冠疫情)在今后有可能从百年一见到十年一见,甚或数年一见。回想武汉的这段日子,这不禁令人毛骨悚然!
众所周知,虽然我们憎恶新冠病毒,责问它干嘛要越界到人类身上来?也正在试图集中科学的力量来剿灭它。但是作为人类,我们必须清楚地意识到,微生物是剿灭不完的!
在这个地球上,我们与微生物共生共存,有多少有益于我们人类的微生物,就有可能存在多少有害于我们的微生物,利之与害也是共生共存的。
所以,我们试图靠科技来更早的发现病毒或其它的有害微生物,并剿灭之,或尽早的研究出相关疫苗,这不但是一条异常艰难的路,也几乎是不可能的路。
此刻令我们想到的是,不但人类的命运是共同体,覆巢之下,没有完卵,美国也不能例外!人类与非人类也都是共同体,一荣俱荣,一毁俱毁!
上面我们谈到了“射”,按照《老子》的定义,射之与矢在冷兵器时代本来是作为不祥之器的,而为什么孔子却把它与儒家的最高境界或追求相关联,定义为“仁之道也”呢?这其中的关键是“射求正诸己”,这是儒家处世(事)的基本原则。
如果从礼与刑的角度看,我曾经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讲过中医是尚礼的医学,西医是尚刑的医学,那么,正己属于尚礼的一路,正人(也就是追寻自己以外的因素)属于尚刑的一路。剿灭或防护病毒,这都是尚刑的范畴,这是必须的!因为乱世必用苛刑!
但若要长治久安,则必须刑礼互用,甚至以礼为主。也就是说,等缓过神来,人类必须想想自己的问题,我们能不能在正己上有一些作为?我们虽然处于现代,处于21世纪,但有现代不等于有文明!对抗的方式,剿灭的方式,多少带有不文明的特质。
人类能否在上述三组合的因素中,做一做除病毒以外的两项功夫,比如让天时的不正尽量少一些,这就牵涉到如何尊重自然,如何节省能源,如何减少温室气体排放;比如让人类自己的不正之气尽量少一些,有什么事都以和为贵,国与国之间也好,人与人之间也好,尽可能多一点恕,多一点商量,多正一正己,不要动不动就开骂,动不动就喊打喊杀。人类已经发展到了21世纪,务必记住尊重,务必记住文明!
以上为隔离期间的随想。
刘力红 庚子三月初六
刘力红先生,广西中医药大学经典中医临床研究所首席教授,国家中医药管理局扶阳学派传承工作室主任,北京同有三和中医药发展基金会理事长。《思考中医》作者,《开启中医之门》《黄帝内针》整理者。本文转载自公众号“同有三和基金会”,原文标题为“人类的目光不宜只盯着病毒——再谈尚礼与尚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