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公怀瑾老师开示:
自宋儒倡研理学、讲究孔孟心法的动心忍性,见之于事功,用之于行事之间的,除了宋代的文天祥、明代的王阳明、清朝中兴的名臣曾国藩之际,到了蒋公中正时,他的修养心得有两句名言:“穷理于事物始生之际,研几于心意初动之时。”推开蒋公的功过等不谈,如果公平谈论儒家理学修养的心得,老实说,这两句名言的造诣,当世再也无人可及了。
如果蒋公在世,我便不能如此说,因为会被人误会为谀辞。我相信将来学术文化史上自有定论。
记得当年在大陆,我曾经去庐山住过,那里有座寺庙叫天池寺,旁边有个深谷,可以说万丈悬崖,看下去令人头晕目眩,很少有游人到此。那里有块石头就像舌头一样,突出山壁,石头的大小,正好两只脚可以踏在上面。据说这块石头只有两个人踏过,一个是王阳明,他站在这块突出的小石头上,向万丈深渊下面望去,试试看自己恐惧不恐惧。另外一个人是谁呢?是蒋公中正,他一生研究王学,所以到庐山时,也到那块石头上站一站,就是想看自己面临这样的险境是不是会动心。
置身危难重重的困境而能不怕、不惧,算不算是不动心呢?这还不能算是孟子所讲的真正“不动心”,这还只是对外境的不动心,就像孟子所列举的那两位武士北宫黝和孟施舍的修养一样。那么孟子所认为真正的“不动心”是怎么样的呢?他认为要像曾子那样,中心要有所主,也就是所谓的“守约”,内心要有所守。不动心并不是一个死东西,假如一旦父母死了,我们还在那里学圣人不动心,这成什么话呢?如果不动心就是无情的话,那么父母儿女可以不管了,国家天下也不相干了,这个样子的“不动心”还能学吗?
自古以来,很多学佛、修道的都误以为“莫妄想”是不动念头,是究竟的真理,因而导致一种非常自私的心理,凡是妨碍打坐、用功的,都是讨厌的,都是不应该的。一天到晚什么事都不想做,也不肯做,就只是闭眉闭眼的要不动心。其实他又要成仙,又想成佛,欲望比一般人大得多,你说这颗心动得有多厉害!可是一般修道的人往往都忽略了这正是动心,还沾沾自喜地以为自己在不动心呢!
因此我们要注意,孟子以他的太老师曾子为不动心的典范。曾子不动心的原则就是“守约”,所谓“守约”,是心中自有所守,有个定境,有个东西。因此要“约”,约住一个东西,管束一个观念,照顾住一点灵明。我们平常的思想、情绪都是散漫的,像灰尘一样乱飞乱飘。我们这边看到霓虹灯,马上联想到咖啡厅,接着又想到跳舞,然后又想着时间到了,必须赶快回家向太太报到。一天到晚,连睡觉时思想都在乱动,精神意志的统一、集中简直做不到,所以必须要“守约”,守住一个东西。
讲到中国文化,尤其讲儒家宋明理学家的思想,我站在学术立场看来,不管政治不论地位,蒋介石老先生是真正通达理学的。如果他现在仍在世的话,我不会提他,不过百年之后,历史上看他有关儒家的学术成就,会超过他功业的成就。
他在世的时候一天静坐三次,每次大约两个钟头。他不盘腿坐,就是平常这样坐着打坐。他有一句名言:“穷理于事物始生之际,研几于心意初动之时。”这是他对于理学的境界,对于心性修养,尤其对于邵康节的研究,属于他自己总结的心得。他在传记里提到过,二十几岁时替母亲抄写《楞严经》、《维摩诘经》,佛经看过很多,靠老太太的督促,对于佛学有一点了解。
譬如我们的现代史上,你们外行,我会指出来两个人,一个是蒋介石,一个是毛泽东,这两个人都追求这个东西,两个人都给妈妈抄过佛经的,你们没有注意到。对生命根本问题,毛泽东年轻时在追求,马列主义只是现实人生政治的这一套,毛泽东在研究哲学,非常用心,走不通,所以他中年以后到晚年,不准人家多谈哲学,谈实际的,他这一条路没有走通。蒋介石也一样,走不通,所以当年虚云老和尚到了重庆主持抗战法会,他特别来向虚云老和尚磕三个头,一方面为国家求福,另一方面问他这个问题,你翻开虚云老和尚全集看看就知道了,这些我们当时都经历过的。
蒋老头子写了一封信向他问宇宙生命与人生的根本问题,虚云老和尚把《楞严经》上“觉海性澄圆,圆澄觉元妙,元明照生所,所立照性亡”照抄一遍,回他的信,那他怎麽看得懂啊?!他摸不进去,他从小给妈妈就抄过这部经,还要你写?在这种地方,你们还年轻,将来当大法师、大居士,所以要懂得方便般若波罗蜜啊!最高深的,跟着时代走,用时代的语言怎麽表达出来,能够教化众生,使人家懂。虚老那封信白写了,蒋老头也很失望,问题没有解决。毛老头走了,他对于生命问题追求了一辈子也没有解决,所以他讨厌人家谈哲学,搞不通。
这些人都有一点来头的哦!至于在政治上两个人的功与罪,那是另外一件事情,功罪都很难评论,那不是你们做得到的,你们也不懂历史,不懂政治。就拿哲学与科学的结合来讲,我为什麽提到这两个人?全中国的人,乃至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他们的,影响了这个时代的两个对头,拿逻辑来讲,两个矛盾的统一,都在追求这个。
整理自《孟子与公孙丑》《我说参同契》《南禅七日》
---转自“迦陵仙音礼敬南怀瑾”微信公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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