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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育与人性--南怀瑾老师内部讲话

南怀瑾老师对太湖国际实验学校全体教师们内部讲话
时间:2010-08-04  来源:上海老古  作者:

  教育與人性

  第一講

  2010年4月8日

 

大家请坐,我们随便闲谈,今天麻烦大家抽个时间,来谈谈儿童教育的问题。

先讲我的感想,我对于这里国际实验学校所有的年轻的老师们,真的很佩服,这句不是说空话。为什么佩服?在这个时代,你们都很年轻,尤其受现代大陆的教育出身,加上社会的环境,能够在庙港我们这里,没有娱乐的场所,好像也没有机会讲恋爱。太湖大学堂真是一个修行的地方,你们诸位在这里,等于在一个冷湫湫的古庙里,但非常认真热情的教育孩子们,所以我内心非常佩服你们。在一般的都市,或者各地乡村,也有它活动的地方,而你们诸位晚上没有出去玩,都很清心寡欲,有空的时间还在读书锻炼身体;有时候我随便讲一点课,你们有兴趣也来听,这个非常难得,所以很佩服你们。老实讲,将心比心,我年轻的时候,比你们还年轻,十九岁就出来做事了,二十一岁就带兵了,而能不能心情像你们这样安定,我自己都不敢想象,所以很佩服你们。这是第一个讲心里的话。

第二点我觉得大家还要进修,进修是为个人自己的前途,你们将来不论是不是从事教育,或者以后改变做别的事业,进修都是很重要的。这个在哲学上有个名称叫「人生观」,我常常说现在这个教育错了,也没有真正讲哲学,因为真正的哲学,人生观很重要。我发现现代许多的大人,比你们年龄大,甚至到六七十岁,都没有一个正确的人生观了,我讲的是我个人的经验。我常常问一些朋友,有的现在很发财,有的官也做得大,我说你们究竟要做个什么样的人,有个正确的人生观吗?他们回答,老师你怎么问这个话?我说是啊!我不晓得你要做个什么样的人啊!譬如你们做官的人,你想流芳百世还是遗臭万年?这是人生的两个典型。发财的呢?我也经常问,你们现在很发财了,你究竟这一辈子想做什么?可是我接触到的发财朋友,十个里头差不多有五双,都会说,老师啊,真的不知道啊!钱很多,很茫然。我说对了,这就是教育问题,没有人生观。

所以我刚才跟你们讲,我看你们年轻做老师的,我九十几了,人老了看五六十岁都是年轻人,这是真话。五六十岁了,他们自己觉得还年轻得很呢!我在五六十岁的时候也精神百倍,比现在好多了,现在已经衰老了。但是五六十,也算年龄大了,但也没有一个真正正确的人生观。换一句话说,看到现在我们国内十几亿人口,包括全世界六七十亿人口,真正懂得人生,理解自己人生价值、人生目的的有多少呢?这是一个大问题,也就是教育的问题哦。

我二十三岁,中国正在跟日本打仗的时候,四川大学请我演讲。我问讲什么?总有一个题目吧!有个同学提出来,那就讲「人生的目的」。我说这就是问题,我说人生什么叫目的?先解决逻辑上命题的问题,是题目的主要中心。什么叫目的?譬如像我们现在出门上街买衣服,目标是街上的衣服店,这是一个目的。请问人生从娘肚子生下来,谁带来了一个目的啊?而现在有人讲人生以享受为目的,也是一种;民国初年孙中山先生领导全民的思想,说「人生以服务为目的」。当年孙先生,我们习惯叫孙总理,提到孙总理谁敢批评啊?可是我很大胆,我说孙总理说「人生以服务为目的」也不对。谁从娘胎里出来,说我是来服务的啊?没有吧!所以人生以享受为目的,以服务为目的,以什么为目的,都是后来的人,读书读了一点知识,自己乱加上的。我说你们叫我讲的这个题目,本身命题错误,这个题目不成立。但是你们已经提出来要我讲人生的目的,我说第二个道理,在逻辑上这个命题本身已经有答案,答案在哪里?人生以人生为目的。

刚才讲到人生的价值观和人生的目的,现在都搞不清楚了。那么人活着,生命的价值是什么?这是个问题。刚才我提过,一个人做官的,是想流芳千古,或者是遗臭万年?这两句话不是我讲的,是晋朝一个大英雄桓温讲的。这样一个大人物,他要造反,自己想当大英雄,人家劝他,他说人生不流芳千古就遗臭万年,就算给人家骂一万年也可以啊,他要做一代的英雄,这也就是他的人生价值观。在历史上就有这么一个人,公然讲出了他的目的。

所以讲人生的价值是什么,我现在经常告诉人,年纪大了,一半是开玩笑,一半是真话,我说人生是「莫名其妙的生来」,我们都是莫名其妙的生来,父母也莫名其妙的生我们,「无可奈何的活着,不知所以然的死掉」,这样做一辈子的人,不是很滑稽吗?

我现在讲这个话和今天要讲的,听起来越讲越远了,但是和教育有关,我拉回来讲,这就是教育问题。今天来讲话,也是为这个主题来的。譬如我们学校,孩子们发生一些问题,我都知道,虽然我都不管,冷眼旁观,耳朵听到风声,已经知道一切了,这是老年人的经验。孩子们的问题,是教育问题,是人性的问题。刚才我提到人生这些问题,牵涉到全世界人类的教育问题,我们现在只讲教育,教育的基本是人性的问题,人怎么有思想?这个思想是唯物还是唯心的?人怎么有情绪?怎么有喜怒哀乐?而且全体的人类,中国人有两句老话可以概括了,「人心不同,各如其面」。你看我们这个人类很奇怪,我们中国十几亿,乃至全世界六七十亿人口,同样是眉毛、眼睛、鼻子、嘴巴、耳朵,但没有两个人一模一样的。你说他同他很相像,真比较起来是有差别的。所以中国的哲学跟西方不同,中国人这一句土话,「人心不同,各如其面」是最大的哲学,也是最大的科学。如果研究科学,那就是基因问题了。基因是个什么东西?譬如上一次香港研究基因最有名的医生来时,我就告诉他,基因不是生命的最初来源,基因后面还有东西。他说是,是有问题。他这一次再来,说发现是有个东西,我说还有,还没有完全发现。

所以这个人性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是一个问题,教育最高的目的是培养人性,指向人性。所以中国人讲学校、学问,这个学字的古文怎么解释?你们里头的老师们都正在研究国学,中国的国学这个学字,学者效也,效法,效也是学习。譬如我们唱歌、跳舞、练拳,少林寺的高手王老师,教你们易筋经,你们看到没有?我们几十个人学,哪一个学得跟王老师的姿势、神气内涵一样?这个标准很难。我说学武功、读书、学文章、演戏、唱歌,能够学习效法跟老师一模一样,是很难做到的。这是学的问题,也就是效的问题。所以我们搞教育这是一个大问题了。所谓学校,中国这个校字呢?木字旁边一个交,那是盖一个地方,集中大家来学习,就是学校。

所以讲做一个老师,现在中国人所了解的西方教育是爱,我就笑,你们看了几本书?你讲的西方是美国还是法国、德国,还是荷兰、意大利,还是哪里?西方有几千年历史,就是一个爱字吗?中国都没有吗?中国爱字也早讲了耶!至于什么叫做爱?这都是问题。

  所以讲到学与效,中国《礼记》讲这个效,我们做老师的,办教育的,任务太重了,孩子们随时在效法老师、父母。教育不光是嘴巴里教,也不只是读书,父母、老师的行为,一个思想,一个情绪动作,无形中孩子们都学进去了。这就是教育,这个教育叫「耳濡目染」,孩子们,人嘛,天生有耳朵,有眼睛,他听到了。老师们偶然也讲两句黄色笑话,你以为孩子们没有注意听,实际上他已经听到了,叫耳濡目染。父母也好,师长也好,社会上人也好,他们随便一个动作,他一眼看到,已经进去了,这就是教育。所以教育,不只是在你上课教点什么,整个的天地,自然的环境,统统是教育,所以教育是这么一个道理。

中国《礼记》上有两句话,「经师易得,人师难求」,我常提的,老师有两种,一个是经师,一个是人师。古代什么叫经师?教各种各样的知识学问,就是经师。你就看到现在的幼儿园、小学老师,上至大学里硕士、博士的大教授,不过是传播知识的经师而已。我也做过大学教授很多年,也带过硕士生、博士生,我自己就笑,我手里毕业的硕士博士很多。我说小兄弟啊,告诉你吧,学位一定让你通过,恭喜你,不过你尽管通过拿到博士学位,不是你学问行了,这个学位是骗人的,拿这张文凭骗饭吃,学问还谈不上。学问连我都没有,活到老,学到老,学者效也,这个效果在哪里?很难了。

我常常说,现在的教育,哪有老师啊?我在大学里上课,派头很大,大家都晓得南老师来上课,同学们喊立正啊,我说请坐,请坐。因为我真怕,为什么怕?我二十一岁起带兵,上场校阅,统统是这样,满校场几千人,喊立正,司令官万岁。那时自己留个胡子,冒充四五十岁,自己觉得好高好伟大啊!可是,一年以后我已经悟到了,这是什么狗屁的事,这是唱戏嘛!万人敬仰,一呼百诺,这个威风大吧!只要讲一声啊,大家都害怕了;眼睛看看茶杯,好几杯茶就来了,这个味道一般人觉得很好过啊!可是我已经悟到了,这没有道理。所以那个时候服侍我的勤务兵,吃饭时要帮我添饭。虽然大家都是勤务兵为长官添饭,而我吃完了自己添,勤务兵看到都傻了,大家都是这样,你怎么不让我添饭?他说你不要我了啊?我说没有啊!我是人你也是人,我有两只手可以做,我现在做官,你给我添饭,我老了谁给我添饭?我一个人时,我不能浪费我的手啊!你坐下来,我需要的时候再叫你添。这同教育都有关系。所以我带兵的时候,兵跟我就是兄弟。对兵讲话,不像跟你们讲话,对兵讲话很简单,「他妈的」,你以为那是骂人啊?有时候那是奖励的话。这些兵多数是文盲,没读过书,对他们讲话,像我们今天这样,那要他的命了,他才懒得听。你娘的,我妈的,他就懂了。这也是教育。

所以刚才讲的「经师易得」,传播知识容易,「人师难求」,中国几千年讲教育问题,人师是用自己的行为、品性、言语影响学生。有道德有品性,一辈子给孩子们效法,这叫人师。譬如我们大家想想,我们在座的都受过教育,由幼儿园到初高中、大学,请问哪个老师给你印象最深刻?有几个是你最敬佩的?我想很少。例如我学拳术武功的,有八九十个老师,我少林、武当,十八般兵器都学过。我对于学武的老师都很恭敬,后来到台湾还碰到一两个,他看到我好高兴。我请他到家里吃饭,他爱喝酒,唉呀!我请了一次,再也不敢请了。他一餐饭吃了六个钟头,慢慢喝酒,就谈那一些讲过的事。他希望我在台湾恢复武术的教育,这个老师学武的,不文,没有文化基础,不像我们这里的王老师,所以我非常钦佩王老师。

我学文的老师,差不多也有一百多个,而且有前清的举人,有功名的。真正的老师,我只有一个袁老师,另外还有一两个学文的老师。我现在提一个问题,也做你们参考,我们大家反省,那么多的老师,影响自己一生,很值得效法、敬佩、亲爱的,能一想就想起,就跟想到自己父母一样的,有哪一些?我想大家跟我一样,从小受教育到现在,多少老师都忘掉了,为什么?「人师难求」。现在我们做人家的老师了,注意,要给受教育的孩子们留下你的影像。说了半天乱七八糟的话,我就是解释「经师易得,人师难求」这两句话。

这是讲老师方面,我们现在回过来,再讲中国的教育,先不谈西方什么爱的教育,西方爱的教育这个观念,到现在流行八九十年了。我们的教育没有提这个,原来的教育不讲爱不爱的,但比爱还严重。我们五千年的历史,我们中华民族公认的老祖宗——轩辕氏黄帝,一切文化一切基础在那时已经开始,到现在四千七百多年了。我们的历史,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这个教育我们是有个目标的,我讲这个目标,我又岔开了。

西方讲教育史,开始是宗教,可以说从摩西十诫开始,然后到天主教、基督教,一路下来。世界上的宗教都是教育,不过另外订一个宗旨,向某一个宗旨走,所以叫宗教,这是简单的解释宗教。西方的教育几千年,是由宗教演变出来的。中国教育从我们老祖宗黄帝开始,不是宗教,而是人文的教育,所以教育有三个条件,「作之君,作之亲,作之师」。作全国人民的领导,万姓之宗的就是作之君,我们中国人的姓近一万个,实际上有九千多个,百家姓只是一点点。有一部书叫《万姓统谱》,我们万姓宗奉的共祖,就是轩辕黄帝。这个下来不是宗教教育,是「作之君」,作领导;「作之亲」,是作长上,爱百姓如子女;「作之师」,全国等于一个大学校,他就是校长,就是大导师。

中国文化有君道、师道,到了后代师道超然独立,超过帝王和父母之上,这是做老师的尊严。我们中国称孔子为「大成至圣先师」,作皇帝一样要礼拜,把师道尊奉在君道及父母之上,所谓师道的尊严到这个程度。上古历史有称三公,当了皇帝还有老师讲课。我经常讲,书上也有写,中国古代政治,譬如唐、宋朝以后,做皇帝的也要进修,每个月要请一个老师来讲课,老师是大臣学士或翰林院的大学士,请来的这些学者叫经筵侍讲,直到清朝还保留这个制度。

还有一个故事,讲明清这些太子、王子没有登位以前,也有宫廷的教育,是请民间考取翰林学士,学问好的,来教孩子们。皇帝、皇太后还亲自出来给老师行礼。某一代,这个皇太子不守规矩,不认真读书,吊儿郎当,那个时候一样要打手心的哦。这个太子被老师打了手心以后,老师再给太子跪下。打手心是师道,跪下是行臣子之礼,对不起了。太子回去跟老祖母皇太后报告,老师打我。老太后不高兴了,这个老师怎么可以随便打太子?不可以,祖母给你出气吧!就请经筵侍讲的老师进宫,皇太后请吃饭,但是很客气的讲,某某人啊,我们这个孩子请你教,是要严厉点,但是我们皇家的孩子,读书也做皇帝,不读书也做皇帝。这位大臣一听站起来,是,太后,读书的做圣贤的皇帝,不读书的是做暴虐的皇帝。这个皇太后一听愣了,马上说你讲得对,尽管打吧。

这个是讲古代教育史,现在还在这个话头的开始。浓缩一点,教育的目的及人性的问题。所以我常常吃饭讲笑话,我一辈子可以说党政军什么都干过,生意也都做过,人生的经历不少,但是你们看我九十多岁了,现在他们搞了一个太湖大学堂,我在这里也同你们一样,也在从事教育啊,是教大人的啊,你看每天吃饭谈笑话,他们都来看南老师,我是在教育啊!而且我还更寂寞,我要讲的话没有人听呀。所以我经常吃饭给大家讲,你们郭校长都听到的,教育无用论,我几十年讲到现在,我发现中国这一百多年来,出现教育问题了。

现在不谈教育无用论,浓缩回来,教育是人性的问题,这同我们今天讲话最重要,人性究竟是善良还是坏,还是不善不恶?在外国的教育哲学很少讨论这个,中国比较特别,有几派。春秋战国的时候,我们假设儒家以孔孟做代表,儒家讲人性是善的,人天生下来个个是善良的,后来怎么变坏了?思想行为受社会污染的影响,变坏了,所以我们教孩子们读《三字经》,「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这十二个字,太深了,可以写部一百多万字有关教育的书。他说人性本来是善良的、平实的,就在目前。性在哪里?就是生命的本来,这个思想哪里来?人性里头来的。这个名称叫人性,这个性相近,这个「相」,是现状,是个名辞,不是做动辞了。人性是近于善,每个人都是好的人。所以孟子说,你看任何人都有爱人的心,看到一个人死了,哎唷,好可怜啊,他就有慈悲心生起,西方人叫爱,人人都有,看在哪里发生。所以孟子说,「恻隐之心,人皆有之」,人性是善良的,慈悲心本来有,「性相近」。为什么人性会变坏?没有受到好的教育,「习相远」,习惯搞坏了,这个坏的习惯,是受社会的影响,家庭父母的影响,种种的影响,因此离开善良的人性越来越远了,所以社会上坏的人多,善良的人少,我们自己的行为思想,坏的念头思想、情绪多了,善良清净这一面就少。「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所以刚才提到要学习善的一面。

可是同样是儒家的荀子,他也是孔子后代的学生,徒孙辈,跟孟子差不多同时,他提的意见不同,认为人的天性是恶的,自私自我的。譬如一个婴儿,当他饿了要吃的时候,只管自己要吃,如果是双胞胎,两个同时饿时就会抢。因为人性本来恶的,所以要教育,教育是为了把恶的习性改正为善良,这是教育的目的。可是同是儒家的哲学思想,有主性善、性恶之异,这是中国文化几千年就有了哦!当时在西方的教育,还没有我们讨论的这样高明。

与孟子同时的学者,有一个人又不同了,就是告子,在《孟子》书上提到的。告子说人性不是善也不是恶,人生下来,天生非善非恶,善恶是人为加上识别,碰到事情的是非分别起来的。他说人性,像一条毛巾一样,你要想折迭成什么形状就成什么样,所以需要教育,把他塑造成一个好的人格,告子是主张人性不善不恶的。

第四家,墨子(墨翟),跟儒道和诸子百家不同,他认为人性生来是白净的丝绸一样,无所谓善恶,无所谓不善不恶,同告子的说法差不多,有不同,看社会教育给他染成哪个颜色,就变成那个颜色。这是讲人性。

教育是讲什么呢?基本的教育原则是改正人性,使人向善良的方面走,这是一个目的。所以教育的目的是改进人性,教育就是政治,就是法律。一个国家政府的领导人,希望全体老百姓向善,可是老百姓不上道,因此用法治,用刑罚,所以中国的教育从春秋战国周秦以前就打手心的,这个叫夏楚,不是随便打的。因此我们小时候,是受这个教育出身的,老师坐在那里,让你背《古文观止》哪一篇,背错了三个字,在手心打三下,轻轻的处罚;如犯了大的错误,把手掌垫起来打,那就严重了。

所以前天我一个老朋友,杨麟先生,他都八十几了,他说老师啊,我和您上下有五代的交情,我把儿子、孙子也带来见您的面。那天他坐在这里,听到我们谈孩子们的教育,他说教育怎么不打?要打的啊!我们就是打出身的。他的儿子都四十几了,他们都是喝过洋水的留学生。他当场在这里讲,他说你问我儿子,我的儿子小的时候被我痛打,不是随便打,他做了一件大错事,我叫他趴在凳子上,裤子脱下,我气得一下找不到东西,拿手来打他屁股,打得很厉害,我手都痛了三天。他儿子在那里笑,爸爸你是痛了三天,我痛了四十几年,现在还在痛呀。好在爸爸打我一顿,我改过来了,不打就改不过来。他父子俩对笑,他说对嘛,教育有时候非打不可。

这是讲打与不打的问题。我们现在的教育是不准体罚,我现在不是提倡体罚哦,讲历史故事给你听。其实体罚或是不体罚很难说,像我带兵的时候有一度不主张体罚,做错了事怎么处理?立正,站在前面,两手平伸,两手指头各拿一张报纸,站一个钟头,手不准挂下来,只要低下来就要挨打。你们去试试,站十分钟看看,要你的命,说起来我没有体罚呀,但比体罚还严重。

我们谈教育,讲人性善恶,都讲了,教育是改进人性,究竟应该严厉的体罚,还是只讲原谅呢?大有问题。我们现在这里办的是实验教育,我跟郭校长讲,我们办这个教育究竟对与不对?心情负担非常重。譬如刚才讲的,都是这里宾客真实的故事。譬如前几个礼拜,一个老朋友来,说他正接手政府一个机构的首长,原来的首长,犯了贪污罪,贪污很多的钱。这个朋友同时也在做慈善,以及推广农村教育。这位朋友的地位不低哦。他说我接手那一天,我就背了个包包自己坐个出租车去。他们还没有上班,只晓得那一天这个新的领导要来接手,他们没想到他会坐个出租车早到了。他说我自己推门进到办公室,有一个职员看到,问你干什么的啊?我来报到的。我也没有讲自己是什么人。那个职员态度还满好,你请坐吧。我就坐在那里等,他也不理我,我坐了半天,我说老兄啊,我来报到也是个客人啊,请倒杯水给我吧!那个人就起来倒水,然后讲了半天,他问我姓什么,那个人想到了,哦,严重了,就赶快用手机打电话,给那个比较重要的长官,说某某人已经到这里了等你们。我说你不要打电话,他正在路上开车,听说我先到了,他万一紧张,出了车祸就糟糕了。

我说你这个毛病啊,素来作风很民主自由,很好啊。后来你上来讲什么?他说我上来就说,我晓得公司损失很大,还有很多烂账,我跟你们讲,现在这个案子结论已经出来了,我明天正式上班,你们有许多手头不清的,拿了钱的,赶快归还;如果来不及归还你手边那些钱,赶快捐给慈善机构;如果真来不及捐给慈善机构,就去捐给和尚庙子,捐给基督堂、天主堂也好,赶快捐掉。再来不及啊在家里后院挖个洞,深深的埋下去,但是你不要被我们挖到,挖到就对不起了。我听了哈哈大笑,我说你讲得很有意思。他说老师这样好不好?我说你讲得非常幽默有趣,只能这样处理了。真的一翻出来,有很多人贪污,你怎么办?只好送去法院了。这是讲人性的问题。

教育同人性有关系,你说一个年轻人犯了错误,是原谅他,让他自我反省改正?还是教育处罚呢?这是人性大问题,至于处不处罚,或让他自我坦白不坦白,这很难下定论,要临机变通的。总之教育是启发引导人性向好的路上走。如说一定完全用爱心,要他自动启发的方法,除非他是圣人。

譬如清朝有一个很有名的大案,你们在书上大概读过。有个人年轻犯罪,做土匪头抢人,被绑到刑场,要被杀头以前,老规矩,做官的要问,你还有什么话吗?有。这个时候他提出来的,做官的要给他做到。他说我想见我的妈妈一面。那应该,马上派人把妈妈接来后,两个都痛哭啊。然后,妈妈说你还有什么话讲?他说妈妈你很爱我,我马上要死了,要离开你了,我要求吃你最后一口奶,妈妈解开给他吃奶,他一口就把妈妈的奶头就咬掉了。他说妈妈我今天的下场就是你教出来的,我从小爱拿人家东西,你还鼓励我,说我那么聪明那么乖,每次你都那么教我,所以我认为偷人抢人是当然,才落到今天的下场。

所以究竟教育怎么教是个大问题,不要轻易下结论。就是说,我们从事教育的人,怎么把人性教好。像诸位老师那么尽心,昼夜带孩子,可是对教育的方法,教育的诱导,向哪一条路上走,很值得研究。我们这里是实验学校,正好大家做个讨论,我们有时间再讨论。对不起,耽搁大家太久了。(待续)

(张振熔纪录)